第90章 第九十章
被换了
什么被换了
赵长风的手在颤抖。
赵三郎小声问:“爹,娘,你们说什么被换了?小鳞奴是五郎还是四郎,是赵白鱼还是赵钰铮?爹,你们是不是搞错什么了?”
赵伯雍扶着谢氏的肩膀,背对赵长风和赵三郎二人,声音很低地告诉他们真相。
“四郎是真正的四郎,五郎是真正的五郎?赵白鱼才是我们的小鳞奴?他才是赵家的小儿郎?”赵三郎步步后退,连连摇头:“太荒唐了,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
赵长风表面看上去很镇定:“爹和娘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四郎……赵钰铮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赵伯雍按住谢氏头颈后方的安睡穴,令心神都崩溃了的谢氏陷入昏迷,这才回应赵长风的问话:“我和你娘也是不久前才知道,至于赵钰铮——”提及赵钰铮便声音冰冷,“回府亲自问一问他便知道了。”
听话里的意思是赵钰铮知情
他知情为什么不说
赵伯雍和谢氏都在马车里,赵长风负责驾驶马车,赵三郎则骑在马上跟在后面,表情空白,此时已是六神无主。
马车忽然拐了个弯走进一条死胡同停下来,好半晌没动,赵伯雍撩开车帘问:“到了吗?”
赵长风心头一跳,骤然回神,赶紧跳下来,牵着缰绳调头,便也是这时候才发现原来看似镇定的赵家大郎其实魂不守舍,并非无动于衷。
赵伯雍没说什么,钻回了马车。
马蹄声嗒嗒,车轮滚滚,静谧的街道上仅有他们一家四口。
夜空圆月皎洁,府内万家灯火,若是往常结束宫宴,此时他们应该护送爹娘回府,三郎骑着马跟在马车旁边挥舞着双手大谈他在宫里巡逻时的所见所闻,娘会笑着附和,爹会呵斥,但眼里满是笑意,并不是真的生气。
而他还是像今晚一样驾着马车,安静地听他们谈天说地,细心地留意路况,避免喝了酒的爹娘因颠簸而头疼,同时听着三郎说要将他从宫宴里看来的百戏宴乐说与四郎听,这时候的爹娘会将他们偷偷从宫宴上带出来的、藏在袖子里的食物递给他们,让一直在维护大内治安的他们填饱肚子。
娘有许多个百宝袋,常用来装些小食、干果,有时候还能藏宫宴里的炙烤羊肉、蟹酿橙等硬菜,其实冷了并不是很好吃,可那些菜上到朝臣命妇的桌上都是有限额的。
爹和娘将自己那份留下来给了他们。
虽然味道不好,可是回去的路上,每个人都很快乐。
但今晚之后,那样简单的快乐和幸福分崩离析,并将永不复存在,于赵家人而言,那阖家团圆的万家灯火从此以后怕是再无一盏属于他们。
赵钰铮在书房里读书做文章直到三更天到来,伺候他的嬷嬷和家仆们前后来劝他先休息,都被他冷眼斥退,束手无策地退到院子外,苦不堪言地对视。
赵府这位金尊玉贵的小郎君虽说身强体健,比起小时候的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已是好了许多,但他性情实在好动,固执不服输,到外头和人比投壶输了便要日夜不休地练习,非将自己累垮才肯停下来。
再比如骑马,被京都一些纨绔子弟嘲笑跟个小姑娘似的,连上马都需要别人搀扶,一气之下回来苦练两个月,愣是摔断自己一条胳膊、一条腿。
再来说这读书考科举,原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去年突然发愤图强,老爷夫人不明白,他们这些成日伺候的人的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四郎分明是因官场上的赵白鱼有所建树,得了青天的好名声,心里不服输,便暗地里较劲儿。
说实话,人有股不服气的劲儿是好事,如此方能上进,可是一味将不服气的劲头放在与他人的攀比、赌气上,却不见得是件好事。
更何况四郎废寝忘食,累病了,苦的还是照顾他的这一院的人。
奈何没人劝得了四郎。
不过宫宴这个时辰也该结束了,老爷夫人回来便好了。
家仆们正做如是想,忽然见院门外头进来两名赵府家丁打扮的陌生人,道是老爷派他们来传唤四郎到前厅去,这倒是寻常之事,便无人阻拦,眼睁睁看着那二人带走赵钰铮。
就是瞧着四郎神色阴沉得可怕,步伐也过于匆忙,难道是前方出了事?
没等家仆们想明白便看见四郎刚走到碎石子小道中央,忽然出现十来名窄袖黑袍人团团包围住四郎和两名家丁,交谈不到两句就动手,几十个回合骤然将家丁斩于刀下,不由惊恐惶惑,正想放声尖叫之际,夫人的贴身嬷嬷出现,目光冰冷地环扫过他们。
“那是府里的护卫,杀了意图谋害赵府的歹人罢了。三更半夜就别大惊小怪,都回自己屋里去睡,没吩咐不用出来。”
院里的大丫鬟鼓起勇气问:“那四郎怎么办?”
“自有老爷和夫人来处理。”
闻言没人再多话,纷纷退下回自己屋。
刚把门关上,方才问话的大丫鬟忽然觉得不对,她问的是四郎,怎么嬷嬷说的是‘处理’?倒像是处置什么人犯似的。
摇摇头,大丫鬟觉得自己想多了,那可是赵府千娇万宠的幺儿,连圣上和太后见到他都会笑的赵四郎,满京都谁不知道他生来矜贵?
待家仆和丫鬟都退去,谢氏的贴身嬷嬷来到赵钰铮跟前,面无表情地福身说道:“请随老奴到前厅去见老爷、夫人。”
“爹和娘回来了?”赵钰铮脸色惨白,不禁后退一步,瞥见被斩杀的两名死士更是心惊肉跳。“为什么斩杀这两人?”
“他们是歹人冒充府里的家丁。”嬷嬷催促:“您该去前厅了。”
前后路都被堵住,唯一能带他走的死士被杀,赵钰铮退无可退,只能跟随嬷嬷去往前厅,二十年来走了成千上百次的长廊在今日变得无比漫长、磨人,充满未知的恐怖。
回到府里,有人来报刚才发生在赵钰铮府里的事,赵伯雍面色冷静,毫不意外,显然早已料到情况。
赵三郎走过来问:“那两个冒充赵府家丁的人是什么身份?什么目的?为什么带走四……为什么带走赵钰铮?”
“你们先去前厅。”赵伯雍说完便抱着谢氏回主院。
赵长风和赵三郎对视,都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慌乱、恐惧和畏缩。
深吸一口气,赵长风率先迈开步伐:“走吧。无论前面是什么样的地狱,我们都必须进去走一遭。”至于能不能出来便不能去考虑了。
此时退缩,便是放任错误继续下去,谁都对不住。
二人来到前厅,看到垂头而立的赵钰铮,这个被他们从小爱护到大的最小、最可怜、身体最差的幺弟,心里不是没有难过、犹疑和几分试图为他开脱的念头。
只是这份愚蠢的念头很快便因生死不明的赵白鱼而消散得一干二净,混乱的思绪一时无法理清,五郎被调换的真相和这些年疼爱赵钰铮时付出的感情彼此对立时,很难冲破牢笼找到平衡的支点。
他二人踏进厅里,心事重重,赵钰铮仿佛无所察觉般照旧熟稔亲昵地喊他们“大哥”和“三哥”,可是看着他明艳的笑靥、干净无茧的双手还有身上低调实则尤其奢华的云锦,便难以控制地想到脸色惨白的赵白鱼,想到他身上流出来的多得令人害怕的鲜血,便没办法自然地回应赵钰铮。
两人一言不发地越过赵钰铮,站在主位的旁边。
赵钰铮觉察不出他们的冷淡一般,还是凑上前问:“大哥和三哥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宫宴上没瞧见精彩的百戏和宴乐?没关系,等大哥、三哥都开疆拓土,建功立业,宫宴上自有你们的一席之位。对了,我今晚做了两篇策论,等会儿拿给爹看,但是爹肯定要求严格,会挑很多刺,劳烦大哥和三哥到时候帮我说话啦。”
一边说着一边习惯性地拉扯赵三郎的胳膊,后者躲了过去,他愣了下,眼中闪过一丝狰狞的情绪,但很快遮掩过去,抬头小声询问:“怎么了?”
赵长风扭头问他:“晚间那两个家丁为什么要带走你?”
赵钰铮愕然:“我不知道……他们说是爹吩咐来的。”
赵长风:“你不认识他们吗?”
赵钰铮摇头:“说起来的确是很陌生的面孔。”
赵长风笑了。
“府里最近半年都没招人,有没有新面孔出现,下人不知,你也不知?你生性好玩但是性格警惕,你十三岁那年就能识破乔装成府里婢女试图将你拐出去的歹人,怎么可能二十岁了反而蠢得跟着两张突然出现的陌生面孔离开?往常我们从宫宴回来,你会主动到门口提灯,如果你有事或是病着,便不可能叫你去前厅……你分明能看出问题,你也分明认识那两人——”
深吸一口气,赵长风狠狠地闭上眼睛,情绪激烈得手不住颤抖,脑子纷纷杂杂,一堆颠倒常观的真相如疾风骤雨般袭来,撞得他头晕目眩,杀得他窒息难捱,险些站不稳。
蓦地睁开眼,赵长风目光锐利如刀:“赵钰铮,你到底骗了我们多少?瞒了我们多久?”
赵三郎闻言,身形一晃,方才听赵钰铮回答时总觉得哪里违和,眼下终于恍然大悟。
他仔细盯着赵钰铮的脸问:“四郎,你早就知道你的身世?”
赵钰铮面露疑惑:“什么身世?瞒骗什么?大哥,三哥,你们今晚很奇怪,到底发生怎么回事?”
“还撒谎!”
突如其来的呵斥吸引厅内三人注意,回头看去,却是赵伯雍。
“昌平遣吴氏扮作女医,费尽心思才在夫人跟前露了脸,专门替四五岁的你调理身体,不过吴氏不可能选择那个时候告诉你身世。你太小,和吴氏不熟,如果被告知身世会第一时间哭闹着跑来找我们,让我们起疑心不说,还会打击到体弱多病的你。但是你能在察觉到我和夫人都怀疑你身世的时候,不吵不闹,投诚东宫,还知道昌平趁今晚宫宴谋反,没个三五年很难培养出这份亲近和信任,说明至少四五年前就知道真相。”
赵伯雍盯着赵钰铮的眼睛:“我说得可对?”
赵钰铮扯了扯嘴角,下意识看向赵长风和赵三郎,可怜又迷茫地摇头:“我不明白,我不懂……为什么?是不是赵白鱼跟你们说什么了?”
赵伯雍:“吴氏被夫人抓起来拷问,就关在地牢里。昌平身边那个追随她二三十年的女官被二郎抓了起来,严刑逼问,已经将当年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还有,你身边那群死士,你这些时日和五皇子府的联系,都被赵府暗卫看在眼里,汇报到我这里来。”
他步步逼近,浓黑的眼瞳没有丝毫感情地锁定赵钰铮,他曾经最亏欠、最疼爱的孩子,却反手将一把带毒的利刃狠狠地插1进他的心脏。
穿心而过,无药可医。
“你以为你是在自救?还是在救你那个自作孽不可活的母亲?你知道昌平为什么谋反失败吗?因为你。”
赵钰铮怯得后退,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眼神躲闪,不敢直视赵伯雍,能面不改色地应对赵长风和赵三郎的质问,却不敢直面赵伯雍的平铺直叙。
他抬起双手想捂住耳朵,眼泪盈于眶,要落不落。
“因为你就是替我们监视昌平和东宫谋划逼宫的眼线!我再告诉你,连昌平和东宫逼宫谋反都在我们的预料中,是我们一步步逼她跳进地狱!是我们逼她去送死,霍惊堂、陈师道、杜工先、康王……是这些公卿大臣为了救赵白鱼而逼昌平和东宫去送死!”
赵钰铮大口喘气,蓦然发出尖叫:“别说了!别再说了!”许是情绪过于激动而呼吸困难,脸色骤然变得铁青,揪住心口极其痛苦地祈求:“我不是故意的,不是……不是我……”
若是往日,瞧见这般模样的赵钰铮,赵家人早就焦急万分了。
但赵伯雍只是冷漠地看他,赵长风无动于衷,和他关系最好的赵三郎只是不忍地撇过脸,让赵钰铮更痛恨。
他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从怀里掏出瓶子,倒下固本培元的药丸吃下去,脸上很快恢复血色。
赵伯雍:“原来你的身体也没平时表现出来的虚弱。”他露出讥讽的笑,坐在主位上,目光定在虚空一点,已经连多看一眼赵钰铮都不愿意。“你和你母亲一样——”
“一样恶毒是吗?”赵钰铮低低地笑:“不明真相前,您,还有大哥、三哥,你们最常对赵白鱼说的话就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啊。因为生母不堪,于是定了赵白鱼死罪,伤害他、指责他、怨恨他的人,是你们啊。”
父子三人闻言,脸色都是同等程度的苍白难看,赵三郎踉跄着跌回座位。
“我呢?我最多是不明情况的时候被调换身份,知道真相后也没说罢了,可我没真的伤害赵白鱼,全都是你们借着为我好的名义去伤害他。”赵钰铮明白本性被看透,索性破罐破摔,也要让他们尝一尝碎心万段的滋味。“爹没猜错,我的确是五年前才知道真相,我真的好难接受,为什么我不是真正的五郎?为什么娘不是我的亲娘?为什么爹和哥哥们会那么厌憎昌平和她的儿子?”
“我伤心得大病一场,病好是想告诉你们真相的。我天真地想着爹娘和哥哥们疼爱了我十五年,十五年啊,不可能因为身份变了,亲情就变质对不对?大不了我把我的一切都分一半给赵白鱼,我……”赵钰铮哽咽着说:“我想补偿赵白鱼的,可是吴嬷嬷告诉我,如果你们知道真相只会更恨我,你们爱我的前提是:我是五郎。如果没有了这个前提,感情上也许一开始转变不过来,但是为了赵白鱼,你们会把我送走,而时间会淡化这份亲情,往后你们眼里的我,赵钰铮,就是鸠占鹊巢里的鸠鸟!”
“难道你不是吗?”赵伯雍怒吼:“你不是那只贪得无厌的鸠鸟吗!!”
赵钰铮抽噎着强忍下痛哭的渴望,攥紧拳头冷笑:“是!可也是你们有眼无珠认不出来!要怪就怪你们对赵白鱼太坏,怪他太聪明,如果你们知道他是和昌平截然不同,如果你知道他是高义之士,”他指向赵三郎,看向赵长风,“你知道他刚正不阿,”最后看向赵伯雍,“你知道他才华盖世——”
“纵然他是昌平之子,你们还是会被吸引,会不由自主地欣赏他,对他心生好感!”
“事实如我所料。不知道真相前,大哥便经常关注赵白鱼,我及冠时求了很久的君子玉,您不肯给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送给赵白鱼!他和我同一天及冠,你送不出君子玉,宁愿藏起来也不肯给我!三哥呢?三哥以前倒是站在我这边,时常嘲讽赵白鱼,可是自从赵白鱼声名鹊起后,你便时常在我面前夸他!如果不是碍着昌平,不是为了娘,你早就跑去献殷勤了!那我呢?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爹也不遑多让啊,明明嘴上说厌恶赵白鱼,可是三番两次在朝堂上为他说话,推动他提出来的各项良策,您书房里的推动夜市开放、便籴良策全是密集的批注!可是批改我的卷子时,眉头紧皱,没说一句但我知道你不满,如果我不是赵家的小儿郎,你连看我一眼都不会看!”
赵三郎难以置信:“就因为这种理由,你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享受本该属于五郎的一切?”
“我不想失去我拥有了二十年的东西怎么了?”赵钰铮表情奇怪地问:“三哥,如果你知道真相,会不会为了赵白鱼把我送走?”
赵三郎嗫嚅着,回答不出来。
缄默就是默认。
赵钰铮又问:“为什么?三哥和我一块儿长大,相处时间最长,也最疼我、最懂我,会为了生病的我去教训赵白鱼,为什么可以因为身份不同就放弃我?难道我们十几二十年的兄弟情分都是假的?”
这个疑惑藏在他心里五年了。
是问赵三郎,也是问赵长风、赵伯雍,更是问谢氏。
为什么?
“血缘就那么重要吗?”
赵长风:“如果不是因为血缘,我们根本没有培养亲情的机会。”
赵三郎低头说:“十几年的亲情不作假,十几年的呵护纵容也不作假,不管是赶走你,还是放弃你,我都会难过、会不舍,但是赵钰铮,这本来就对五郎不公平。我对你付出一分不舍、难过,就是对五郎多一分的伤害,多一分的不公平。”
他心脏揪紧,难受得要命。
“已经亏欠了五郎,还想因着过去十几年的亲情两手抓、两个人都不放弃,那该怎么还过去十几年的亏欠?谁去弥补过去备受苛待的赵白鱼?谁对他说对不起啊?更何况,为了你,为了曾经无法报复昌平的那份恨意,我们,”赵三郎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我们把怨恨转嫁到五郎身上,我们毫无顾忌的,甚至是发泄式的,苛待他,要怎么才能毫无羞耻地留下你,怎么问心无愧地面对他?”
“呵,哈哈,哈哈哈……说得好听!”赵钰铮忽然捧腹大笑:“想弥补?想求赵白鱼的原谅?可你们忘了你们怕我难过,不允许赵白鱼去科考,断了他的仕途之路,还为了我,李代桃僵,强逼赵白鱼嫁进临安郡王府。状元之才,肱骨重臣,黎民百姓的青天——都叫你们给毁了!你们,是你们亲手逼你们最疼爱、最亏欠的小儿郎!嫁人为妻!!去给一个当时声名暴虐的男人当妻子!!!”
“噗!”赵伯雍悲怒交加,硬生生呕出一大口血来。
赵长风和赵三郎连忙上前喊了声“爹”,被赵伯雍抬手挥退。
“你没说错。是我造孽,都是我造的孽。”赵伯雍每说一句便肯定地点头,哆嗦着手擦掉唇边的血。“是肝胆欲裂还是碎心万段,我会承担,我活该受着,但是该报的仇,我会追究到底。赵钰铮,你欠了我赵家小儿郎多少,你就给我百倍千倍的还回来。”
他用最轻的声音说出最残忍的话。
“你怕你拥有的一切都被抢走,你怕五郎这二十年来的苛待落到你的头上,可这些东西根本就不属于你。我亏欠五郎的,我要还,你亏欠五郎的,也要还!”
发泄过爽快过了的赵钰铮终于后怕,瞪着赵伯雍问:“你想对我做什么?”
“你会眼睁睁地看着属于你的、不属于你的东西,你珍惜的,或者不珍惜的东西,都将一件一件被拿走。”赵伯雍像是看死物一样的目光看赵钰铮,一字一句说道:“先从父母兄长的偏爱开始,到你拥有的特权,你的住所,你的华服玉冠,你的奴婢……最后是你的身份、名字,你出人头地的机会,包括你做人的尊严,你的存在,包括你求生或求死的权利——”
赵钰铮全身颤抖,不寒而栗。
“届时你就会明白,生不如死,却求死不能,是什么滋味。”
赵伯雍敲击桌面两下,便有暗卫出现。
“带下去,关进柴房,日夜看守,确保他能活着就行。”
暗卫听令,拖下挣扎个不停的赵钰铮,捂住他怒骂的嘴,将他关进柴房,从衣食住行四个最基础也最不可或缺的方面开始一点点剥夺。
赵钰铮被带下去,偌大的前厅一下子安静得可怕。
赵伯雍撑着桌面艰难地起身,从来挺直如青松的背此时佝偻着,显露出衰老之态,想开口叮嘱赵长风和赵三郎几句,但是发现无话可说,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赵三郎盯着手掌,回想起五郎出生那晚。
那个时候爹还在外面办差,二哥带人守住院门,防止公主那边作乱,大哥则行着夜路跑去找爹,只留他一个人在产房外面。
他蹲在长廊下面捂住耳朵、闭上眼睛,想隔绝仿佛是要撕裂天地的电闪雷鸣,挡住房里凄厉的惨叫,怕得瑟瑟发抖,直到一声婴儿啼哭划破夜空,震耳欲聋的雷电戛然而止,而大雨滂沱,没了可怕的惨叫,也很快便没了啼哭声。
赵三郎到现在都想不通明明婴儿啼哭声那么微弱,为何偏能从雷鸣声中辨别出来?
记得他鼓起勇气偷偷溜进屋里,瞧见还在肚子里便有了小鳞奴这一小名的婴儿,小小个的,气息微弱,艰难地张开口鼻呼吸着,躺在放置于外间的坐床,没人顾得上他,寥寥三四人聚在里间奔走。
虚岁有四的小小的赵家三郎扒着坐床的围栏看那小猫儿似的小鳞奴,伸出胖胖的手指戳了一下小鳞奴的脸颊,听到他发出微弱的呼噜声,用力地捏紧小拳头,脸皱巴巴红彤彤。
明明很丑,愣是看出几分可爱。
他踮起脚尖,本来想抱一抱小小只的五郎,但里间突然传出剧烈的动静,间或夹杂几句‘血崩’、‘产妇中毒’和‘将死之兆’等话,语气十分惊慌,吓得他赶紧冲进里间,抛下了外间的小鳞奴。
现在想来,大约便是在那个极其短暂的时间段里调换了他们真正的小鳞奴。
就那么短的时间,可能没有一刻钟。
“我……原来我见过刚出生时的五郎的。”
赵长风转身看向赵三郎。
赵三郎抬头,茫然无措,眼眶通红地说:“大哥,原来我见过的,可是那个时候我为什么要抛下五郎?”
“他敲登闻鼓救恩师,我说他哗众取宠。他一再亲近我们,我说他包藏祸心。我们嫌他爱出风头,他便藏拙,他藏了拙,我们又嫌他蠢笨……我都说了什么?都做了什么?”赵三郎语带哭腔,巴掌一个接一个地扇在自己脸上,很快渗血的嘴角说明他没手下留情。
最后抬起手臂捂住眼睛,赵三郎抑制不住地痛哭。
“我要怎么做,才能还完我们所亏欠五郎的债?怎么弥补……”
再怎么弥补都没办法偿还这二十年的亏欠,不是写错字练错刀法重新改正过来就好,而是没有办法回到过去的时光去修正一件件亏欠五郎的错误,没有办法去对滞留于二十年时光里的那个赵白鱼说对不起,才更令人绝望。
书房里的赵伯雍一遍遍摩挲着赵白鱼献上朝廷的良策,甚至不是他的字,只是誊抄的折子罢了。
纵观整个赵府,他竟找不到一样属于赵白鱼的东西。
他连睹物悔过的机会都没有。
他睁大眼睛去看折子,一个字一个字仔仔细细地看着,视线一遍遍模糊,便擦干了泪再看,一次次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他的小儿郎有多么出色,那是他最出色的孩子,却受他打压,在那京都府衙门做个小小差使,上下受气,备尝辛苦,即便如此还是能凭一己之力名动天下,无论遭受多少不堪都能保持其高节,始终傲骨不屈。
……
“你听话,乖乖替五郎挡了这劫,保你不死。”
“少学你生母的尖酸刻薄!”
“你是什么?下九流的东西吗!”
……
过去对赵白鱼的偏见,不假思索地斥责,毫无道理地盖章他心思蠢毒等等恶事,如今不断回响,不断刺着赵伯雍的皮囊、血肉、心脏和骨头,无一处不在痛。
因他的缘故才让赵家的小儿郎刚出生便备受苦楚,身体孱弱,朝不保夕,活在随时都会失去小儿郎的恐惧中,便想着纵容他、宠溺他,他赵家的小儿郎本就该千娇万宠、金尊玉贵的长大,不能输给任何一个王孙公子,他想着赵家的小儿郎是从昌平的戕害下侥幸活下来,是九死一生,已是命途多舛,为什么不能让他极尽尊荣、肆意享受人世间的一切?
他总想着,赵家的小儿郎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不能得到?
小鳞奴还在九娘肚子里的时候,便有一个相士来讨饭,他给了银子将人打发走,那相士为了报恩便说要帮一个人看相。
他随手指着大腹便便的妻子说,便替我即将出世的小儿郎避一避灾祸吧。
那相士看了许久,一脸凝重,连连摇头,道是小郎君亲缘浅薄,多灾多难,命途多舛。
他便想着,能有多坎坷?
侯服玉食地养,千娇百溺地宠,能有多坎坷?
而今他终于明白,便也是万箭穿心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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