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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六十章 拍门哭谏(二合一)


  玉阶上。

  三位辅臣向天子请辞。

  内阁大学士集体向天子辞职的事,在之前也发生过数次,但对于历史上的万历朝而言,对于天子却是家常便饭。

  但现在天子见申时行跪立那一刻,仍是不由道:“申先生你。。。。”

  申时行为天子师辅多年,天子竟不敢相信申时行也出面。

  申时行其情哀哀,几乎是声泪俱下地向天子求恳道:“陛下,臣值日讲官多年,深知陛下乃是宽厚仁慈之主,日夜以万民为念,一衣一食皆是简朴,不敢奢侈。”

  “而今日之事,只是陛下碍于孝悌之名。但自古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臣知陛下苦楚,臣亦痛心,日夜不能寐,只是大义所在,不得不出面直言,求陛下垂怜天下苍生。”

  天子听出申时行的弦外之音,也是不由动容道:“申先生,那也不当如此。”

  申时行垂泪道:“当年陛下赐臣责难陈善之字,臣万死也不敢负陛下天语。”

  张四维亦是叩头道:“陛下,臣蒙圣恩多年,无以为报,今为宰辅,无一事可以报答君恩。但而今纵是不要这首辅,也要陛下正于君道,保我大明天下万世。”

  “臣也明白陛下之为难,既然如此,唯臣来当此该杀之罪人,一切罪责臣来当之,纵死于千刀万剐,也要保全陛下之孝悌。臣恳请陛下独断乾元。”

  余有丁也是道:“陛下,乾者乃为天、为圜、为君、为父,为阳,陛下身居君位,为万民君父,要为天下百姓三思啊。”

  武清侯听了浑身发抖,就算他是泥瓦匠出身,文字不通,但三位辅臣明里暗里的意思,都是在说一件事。

    乾坤不可失位!

  太后就算天子的母亲,但决断国家大事,也不可临于天子之上。

  但他们怎么敢如此,特别是张四维,他也不看看他有今日,都是借了谁的势。

  之前他还安抚太后,说他能抚平百官,让他们不至于生事。

    前不久自己生辰,张四维还给自己送了三千两贺仪!

  但今日张四维居然如此待他们,他就是如此报答他与太后的,简直是卑鄙小人!

  只是武清侯不敢置信,这张四维是什么时候与申时行穿一条裤子的?

    天子怎么不知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的意思,气道:“你们不要再逼朕了。”

  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三人一并道:“臣但不敢逼陛下,只是请陛下体察百官之请。”

  天子见三位辅臣不答允他所请,当下重重拂袖。

  天边乌云滚滚而来,重重地压在了紫禁城这四四方方的天中。

  山雨欲来之时,令人感到极具的压抑。

  玉阶下海瑞一人当前,顾宪成,魏允中,赵南星神色坚毅,王家屏,于慎行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身后几十名官员,有员外郎,有主事,有给事中,有翰林史官讲官,但这一刻他们都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读书人,几十年孔孟之义浸养,何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何为义之所在,赴汤蹈火所不辞,他们将一切都豁出去了。

  百官哭拜,道道身影一起一伏间,早已是视死如归。

    在一旁旁观的官员也是迟疑,在两难之间。

  有人心怀不忍,但苦于没有勇气。

  有人纯粹是怀着凑热闹的心事,看着这场好戏。

  但心底有公义所在的官员,却是眦睚欲裂,心底悲愤至极,众人慷慨激昂大声直言。

  “圣天子在朝,却受宫闱摆布。天子即位十一年来,何曾有一日真正之亲政。”

  “陛下爱民如子,但奈何有人肘制,否则绝不会有这样的事。”

  “我大明朝什么时候也出了吕后。”

  “我等读书几十年来气节皆是在此,今日所请是为了皇上!”

  “昭昭天日之下,岂可让牝鸡司晨!”

  “我大明祖宗法制,不许外戚干政!”

  “若是今日我们不站出来,为国家仗义死节,死后如何见先帝,见世庙,见我大明的列朝皇帝!”

    群起之众怒,埋在他们心中,犹如欲喷发之火山,一点点聚集。

  为何天子明明知道潞王大婚所费甚巨,仍不惜以天下肥之?

  为何天子知道黄河两岸百万人流离失所,嗷嗷待哺,苏松灾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户部却无钱赈灾?

  为何天子明明知道林延潮是为民请命,不惜以死上谏,明知他是冤枉的,仍是要将他下狱?

  一切一切都是因为有人在以私利而害大义,以一己之私而妨碍天下。多年来的压抑,披着官服尸位素餐,说着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话,真正想说的话,却是敢怒而不敢言。

  今日却有这样一个机会,只要圣君在位,独掌乾坤,那么将来必然还他们一个清平天下!

  当下又是上百名官员加入了叩阙的队伍,然后伏地放声大哭。

  当然大家身为官员,都是有所克制,否则就是直接指名道姓拿着太后,武清侯,潞王的名字骂了。外戚不可干政,这是铁律,有明一朝,碰之者,天下共讨之!

  当然众人也不乏投机者,今日之事,若是天子得权,太后失势,他们很可能行险博得富贵。

  在权位面前,亲情算得什么?孝悌算得什么?

  天子绝不会固执。

  于是他们打着大公无私,为天下百姓请命的旗号,也是混入了叩阙的人中。

  尽管都是请愿,居心也是叵测,但不妨他们在天子面前表演忠心,所以他们哭得声音比谁都大!

  怀揣着这样心思的官员,与真正仗义死节的官员相较,也不知哪一边的人更多一点,但这些并不重要。因为就算那些心底真为民请命的官员,也未必没有这个心思。

  利义所在,才能大势所趋。要成事,少了一个都不行,这才是读书人的义利之辩。

  玉阶上众官员,都已看出局势越来越不可控制,叩阙请愿的官员竟达到了两百余人之多。

  而这时吏部尚书严清来到阶上。

  严清已不是原先数年前,在会试时仗义为林延潮直言,直斥何洛书的严青天了。

  现在严清已是垂垂老矣,且疾病缠身。

  严清颤颤巍巍地来至阶上,对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道:“眼下百官请愿,你们三位辅臣,身为百官领袖,不思替陛下安抚百官,反而是要与百官一并胁迫陛下吗?要陛下在百官与太后间两难吗?”

  百官中,吏部尚书是可以与内阁大学士平起平坐,相互抗礼。

  谁也没料到,严清这时挺身而出。大家也知道严清不是太后一党,也不是张四维他们一党,只是出来持中而言。

  严清是怕朝堂上局势激化,而产生双方都不能承受的后果。

  古往今来把这样的人,一律称为和事佬。

  这时刑部尚书潘季驯也是出班道:“三位辅臣,此举不妥,还是请陛下与太后慢慢商量,你们这样算得什么事。”

  潘季驯也是朝堂上之张党,因有党庇嫌疑,不时被御史弹章攻讦。

  眼下在这时,却也站在严清一边。

  严清和潘季驯都是不是怕事的人,只是这时候他们觉得应以大局为重。

  还有户部尚书杨巍等数名九卿等高官出面支持严清,潘季驯,他们有的是正直君子,不忍天子为难,有的人则是怕事后太后降怒。

  他们不是顾宪成,魏允中那等愣头青,身居高位多年,他们最怕就是见到这样朝局的动荡。他们对张四维,申时行利用百官请愿,为内阁争权的司马昭之心看得透彻,所以不愿站在他们一边。

    但是阶下兵部尚书张学颜,礼部尚书徐学谟,左都御史陈炌,礼部侍郎陈经邦,詹事府詹事,太子宾客许国等官员却是一并将冠带举起,向天子叩头。

  这些人都是张居正昔年一手提拔上来的。

  天子纵是清算张党,也不能将这些人一并赶出朝堂外。张学颜,陈经邦,许国都是张居正致仕时向天子保荐九人之一,文华殿上御屏留名。

  尽管如此,他们也是朝不保夕,若是天子要继续清算张党下去,他们随时权位不保。

  眼下这些人也是跪在阶前,向天子叩头,虽一言不发,但立场已是表明。

  三位尚书,加都察院左都御史,以及几位三品官员都表明反对太后的态度。在文官高层的六部九卿官员,也分裂作两派,一派是张居正旧党反对太后,一派则是持中。

  天子也是气道:“朕岂可去迫太后,如此朕还能为人子吗?尔等速速命百官退去!”

  张鲸奉命传话数句,但阶下百官早已是铁了心,无一人起身,只是叩头跪哭。

  天子见百官不退,将牙一咬当下喝道:“侍卫何在?给朕清场。”

  皇极门台阶上下的侍卫都是按刀一动。

  张鲸与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对望一眼,一并跪下道:“臣请陛下三思啊!”

  天子也没这打算,只是恐吓而已,否则真要清场就是与文官集团翻脸了。

  这时三位辅臣,如捣蒜般叩头道:“陛下垂怜百官之请啊!”

    严清也向天子叩头道:“陛下,张居正之事可以缓,但潞王大婚之费不可不削,否则今日失去的是整个天下的士心和民心。”

  兵部尚书张学颜道:“臣请陛下,让太后答允削潞王大婚之用。”

  张学颜跪在阶前,语带哭声。

  几位辅臣更是跪在天子面前一直道:“请陛下禀明慈圣太后!”

  天子对几人怒道:“你们这是要离间朕与母后之情吗?你们这是要逼朕作不孝之子吗?”

  十几名部院大臣们只是叩头。

  张四维拉住天子龙袍的袍角,双手捧着哭道:“陛下,臣实不敢陷陛下于不孝,只是无此不足以定士心,民心啊!想来慈圣太后以天下为念,必会答允陛下之请。”

  申时行,余有丁也是一并道:“请陛下三思。”

  天子看了一眼,皇极门下叩阙的百官,哭声直撼宫阙。

  这简直是大明开国以来,从所未有的事,比得上当年百官在左顺门叩阙了。

  天子也是手足无措,面对此时此景,只能脚底抹油道:“退朝!”

  说完天子进入了皇极门。

  而百官见天子御驾离去,都是哭喊道:“皇上!”

  “皇上!”

  “皇上!”

  侍从们慌忙将皇极门左右一关,但仍不能将百官声音关在门外。

  天子似逃跑一般退至门后,此刻他惊魂未定,不由顿足道:“这些大臣实在。。。实在是太放肆了。”

  张鲸窥见天子脸色,低声道:“陛下,你是九五之尊,百官岂敢相逼,张四维说得清楚了他们是要正君位,正乾位。”

  天子回过头来瞪了张鲸一眼,张鲸立即跪在地上叩头。

  天子来回踱步,种种之事浮上他的心头。

  以往每日上朝前,太后总是亲至乾清宫,见自己身上床榻上,即用水泼面,强令内侍扶起。

  万历八年,天子于后宫醉酒,持剑而行,太后闻之大怒,召冯保,张居正要将他废除,要改立潞王为天子。

  自己当时吓得跪在慈宁宫前,哭着向太后哀求,这才了事,之后太后命天子起草罪己御札,以向天下示自己之过错。

  天子目光渐冷,但面上仍是对张鲸道:“但就算如此,那朕也不能不孝!令太后伤心!何况潞王还是朕的亲弟弟。当然潞王大婚所用的钱是多了些,但也不算太……太过。”

  张鲸心底也是冷笑,眼下国库内库与其说是天子的,还不如说是太后,潞王的。

  这一次抄没张居正,冯保家产,是一文钱也是没落进天子口袋里,而他张鲸更是不敢染指。

  张鲸这时道了一句:“陛下,奴才斗胆直言,在权位面前,何惜孝悌。”

    天子脸色一变。

  就在这时,天子身后的皇极门传来砰砰地,犹如骤雨般密集的拍门声!

  天子失色道:“这是……”

  此刻皇极门边,御前侍卫,太监们逃之四散。

  而无数的官员拥在皇极门前,奋而怒拍皇极门的朱漆铜钉大门。

  一双一双高高举起的手,重重的拍在了皇极门上。

  高大坚实的皇极门在这一刻颤颤发抖,发出了嗡嗡巨声。

  “皇上!”

  “皇上!”

  “皇上!”

  皇极门外哭声响彻,重重宫阙为之震动!

  这是百官在拍门哭谏!

  天子见之一幕,双手不由轻颤,张鲸与众太监,侍从们也是上下齿,相叩发抖。

  天子闭目半响,然后道:“朕不管了,传旨,宣三辅臣,让他们入宫随朕与母后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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