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七章 月上柳梢头
萧爻感觉到,眼前这位李阿姨,似是熟知自己家里以前的事。只有问她,才能得知仇人是谁。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阿姨,二十五年前,我爹爹是怎么死的,害死他的人是谁?还请阿姨见告,晚辈若能报了这段血仇,杀了害死我父亲的仇人,方不失人子之道,望阿姨成全。”
茹芸道:“妈,你快与萧爻说了吧。”
李月红深情地看了看茹芸,轻抚着她的头发,双眼里充满了慈爱,又慈祥地看了看萧爻。道:“你们长大了,这些事情是该让你们知道,跟我来。”
李月红站起来,下了床,穿了鞋子,在前引着二人。
萧爻与茹芸对视了一眼,实在猜想不到,李月红要做什么。茹芸道:“妈,你慢点儿。”便搀扶着李月红,萧爻多次询问,李月红均不肯直接告知,无可奈何,只得将这事纳在心头,跟在李月红与茹芸身后,转去后院。
萧爻抬头看去,只见后院里搭建着一间小木屋。颇显陈旧,想是已修了很久。四面是山崖,十分静怡。
李月红走到木屋前,摸出钥匙,打开木屋的门,走了进去。
萧爻跟着走进屋子里,却发觉那屋子是一间供堂,屋子北壁下设有香案供桌,供桌上供着几块牌位。
萧爻心想:“这里供的必是茹芸家的先人了。李阿姨来祭祀吗?为何叫我来呢?”但觉得李月红所做之事,所说之话,十分奇特,委实难以揣摩。又明显能感觉到,这位李阿姨对自己很慈祥。但想着自己的疑问将要解开,倒也安心。
李月红矗立在香案之前,上了香,对着牌位作了三个揖后。说道:“茹芸,萧爻,你们跪下。”
萧爻与茹芸对看了一眼,都想不到李月红这么做的用意。茹芸心想:“供桌上的几块牌位,供的是先人了,给先人磕头是应该的。”便跪在香案之前。
萧爻心道:“给茹芸的先人祖宗磕几个头,也没什么。”便跪在茹芸身旁。磕了三个头后,才站起身来。
李月红问道:“你们可知道这香案上供的是什么人吗?”
茹芸与萧爻同时抬头向供桌上的牌位看去,却见中间一块牌位上写着‘先夫丁勇之位’。毫无疑问,丁勇便是茹芸的父亲。茹芸问道:“妈,我爹的名字是叫丁勇吗?”
李月红却不回答。茹芸又问:“妈,是不是啊?”李月红仍不回答。
萧爻向另外几块牌子看去,忽然呆住,重又跪倒在地。叫道:“这是先考先妣?李阿姨,为什么、、、、、、为什么会供在此地?”供桌左边供着两块牌子,一块上写着‘先前夫萧中泰’,一块上面写着‘先姊纪筱xiao君’。
茹芸十分奇怪。问道:“萧爻,这两块牌位是你父母的吗?”
萧爻点了点头。道:“是的。”茹芸奇道:“妈,为什么萧爻父母的牌位与我父亲的同在一张供桌上?”
李月红的面色颇为沉重。看着那三块牌位,脸上忽然红了红,面色羞赧,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萧爻又向那三块牌位看去,中间一块牌位写的是‘先夫丁勇之位’。由此可以断定,这块牌位是李月红立的。其他两块排位也必是李月红所立。一块上面写的是‘先前夫萧中泰’。
萧爻喃喃念道:“先前夫、、、、、、先前夫?难道、、、、、、难道?”萧爻忽然间想到了一件极可怕的事。他脸色苍白,内心中波汹浪涌,可那波浪又像是被闸阀紧紧地圈住,竟冲不开。
萧爻心道:“不会是我想的那样,真相并非如此。”看着李月红,见李月红神色平静,也渐渐恢复了平静。
茹芸也已有所察觉,但却不敢相信。问道:“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月红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过了半晌。方才缓缓说道:“这件事压在我心里已二十五年,茹芸,我本来打算将过去的事烂在肚子里,将来我死了,就让这些事永远封冻在棺材里。一个人生前无论犯了多大的错,死后总会获得人们谅解的。”
李月红又道:“可当我遇到萧爻之后,我才改变了这一想法。我想如果不将这件事说出来,给你们知道,对你和萧爻都太不公道了。我将来到了阴间,也无颜面面对中泰和筱君。”
萧爻心道:“李阿姨将事情藏在心里二十五年,从来没对人倾吐过,她必定忍受了无数的折磨。我不过是乍然听到,又有什么理由怨恼?无论真相如何,我坦然接受就是了。”
茹芸心里想:“连我也不肯说,妈妈必定有她的苦衷。”看着李月红,忽然觉得李月红也忍受了不少的苦楚,却没有诉说出来。茹芸问道:“妈妈,你可从来没告诉过女儿,你是哪里人?是怎么认识萧爻的父亲的?这么多年了,我总觉得除了你之外,在这世上,我没别的亲人了。”
李月红道:“我瞒着你这些,是不想让你知道我过去的苦难。芸儿,你现在长大了,我是该对你说的。”
李月红缓了口气。道:“我的父亲是李三才,他是万历二年考中进士的。后来在京城做官,他府上的一个丫鬟名叫阿珍,就是我的生母。因为阿珍是丫鬟,我又是女儿身,所以,在李府中,我们一直不受待见,常受人白眼挖苦,实在不堪忍受。许多孩子都有幸福的童年,我很羡慕他们,因为我的童年只有苦难。名义上讲,我是京城高官之后,可没有谁比我更清楚,李府是个没人情的地方。我至今仍然深信,我童年的苦难是因为人情冷漠造成的。”
茹芸道:“妈,那后来呢?”
李月红道:“我十二岁的时候,我的妈妈阿珍——也就是你的外祖母就去世了。我在李府不受人欢迎,妈妈去世后,我更没了依靠。勉强挨了五年,我就离开了李府,几经折转,流落到了苏州。”
李月红续道:“我那时身无分文,天天挨饿。兜兜转转,到了秦淮河。恰逢万花楼要聘用洗衣工人,我就去了。在万花楼,我终于靠自己力量吃上了饱饭。”
茹芸问道:“妈,在李府中还有一人是你的至亲,你就忍心离开他吗?你流落到苏州的时候,有没有想念过那个人?”
李月红道:“我在李府给人欺辱的时候,那个至亲从来没安慰过我,我这一生只见过他五次。芸儿,自从你的外祖母去世以后,这世上已没有可值得我牵挂的人了。我在万花楼靠双手劳作来养活自己,我从来没想过谁。”
萧爻问道:“李阿姨,你、、、、、、你是怎样遇到先父的?”
李月红道:“万花楼和老板娘名叫杜丽娥,是我在世上遇到的第一个好心人。因为我勤劳上进,杜大嫂很是器重,认我作干女儿,我在万花楼就稳了下来。我去万花楼的第三年的夏天,遇到了萧爻的父亲,萧中泰。之后发生的事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李月红向萧爻看了看,又向茹芸看了看,萧爻见她面色平和,心里也安静了许多。先时的烦乱心绪,竟不自觉的都消失不见了。
李月红道:“哎!也是前生的冤孽。幸福与苦难仿佛是上天预先安排定了的,当它们来临的时候,你根本躲不掉,甚至不容许你有逃避的机会。身处其间,你会慢慢地发觉自身的渺小,一切无可奈何之事也就有理有据了。”
茹芸听得李月红说了这一段感慨。心中想:“妈妈的父亲是进士,他在李府待了十二年,想必也是读了不少书的,这番话可不太容易说得出来。”
李月红又道:“我至今想起遇到中泰的事,就觉得那像是一场梦,一场让我一直醒不过来的梦。那天傍晚,我照例去秦淮河边洗衣服。日薄西山,夕阳残照,苍黄的余晖落在河水里,一眼望去,金光灿然。我一直以为,夕阳残照,是大自然最美丽的外衣。我正看得出神时,忽听得大河边上一人高声吟着诗歌。他乘着小舟,正在高唱着‘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茹芸听到此处,眨了眨眼。道:“那位乘着小舟,吟唱诗歌的人,必是一位热情奔放的人。应该就是萧爻的父亲了吧,哎呀!还真有情调。”
茹芸特意朝萧爻做了个鬼脸,萧爻有些难堪,避开她嘲弄的眼光,只当作没瞧见。
李月红道:“不错,那人正是中泰。那时候,中泰和萧爻一般的年纪,一样的容貌。我以为他没看见我,谁知,正当我抬眼向他看去的时候,他也正看着我,满脸喜笑颜开的。说他的笑是轻薄的吧,可又不像。说他笑里藏刀吧,可他从来没害过人,甚至从来没在背后诋毁过任何人。”
萧爻有生以来,头一回听别人评议自己的父亲。萧爻心道:“爷爷从来没对我说起过爹爹的事,每次问及,他总是避而不谈,不知是为什么?李阿姨的评议只怕是很中肯的了。”
萧爻想到已亡故的萧中泰时,心中亦觉得十分暖畅。亲情原本就有划破天人永隔的力量,使生者康宁,亡者安息。
萧爻心无旁骛地听着。他从来没见到过萧中泰,更不知萧中泰生平事迹。却可从李月红的讲述中去认识、去了解,填补了这段空白。听到这时,萧爻的心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响起:“原来那就是我的父亲。”
却听李月红道:“我不敢对他假以辞色,只装作没看到,或者眼前没他这个人,我又低着头浆洗衣服。过了好一会儿,没听到他吟诵诗歌了,我当时心里想‘不知是哪里来的纨绔子弟,只怕是胸无点墨,偏要卖弄风骚。这起人最是浮华无度,走了最好。’我也许是想证实他走了没有,于是抬头向他的小舟看去。哪知他并没有离去,只将小舟移开了很小的距离。我刚抬起头来时,又见他笑嘻嘻的瞧着我。我现在才明白,他那时对我笑,不是轻薄,也不是笑里藏刀,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我当时想不到这么多的,我忙低下头,心中却突突突突的跳,心神慌乱,不知所措,竟然失手将衣服弄丢了。”
李月红本来十分平静的,但说到此处,却也按耐不住情绪波动,说的话越来越大声,也越来越投入。
李月红道:“我看见衣服掉进了河里,伸手去捞,可已够不着了。我急得叫了一声糟糕。看着顺水漂流的衣服,连声叫苦。就在这时,只听得扑通一声。中泰跳进了河里,我初时还不明白。见他向那衣服游去,我才如梦方醒,他是去捞衣服的。”
茹芸道:“如此说来,萧爻的父亲还挺有侠义心肠的。”
萧爻向茹芸看了看,见她面带娇笑,回了一笑,便默不作声,
李月红道:“他捞到衣服,送还给我,我对他的好感就是这么来的。他将衣服还我之后,就架着轻舟离去了。第二天傍晚,我照例去河边洗衣服。我刚到河边,就看到他了,他兴高采烈的。在遇到他以前,我总觉得人总得碰到好事,才会开心。可遇到他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开心是不需要理由的。”
茹芸道:“开心本来就不需要理由。如果非要给开心寻找理由,反而弄得不开心了。”
萧爻接道:“说得真好。”
茹芸道:“很佩服吗?我就问你佩服了吗?”
萧爻眉毛一扬,将大拇指一竖。道:“我谁都不服,就服你。”
茹芸的脸上漾起了得意的笑容,笑靥如花,不可方物。却回头看着李月红。道:“妈,那后来呢?”
李月红道:“我不知是受他感染了,还是忽然间打开的喜悦的大门,或许是感激他帮我捞到了衣服,我也向他回了一笑。有了这一笑,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茹芸瞪大了眼。道:“一发不可收拾,妈,怎么就不可收拾了?”
李月红见茹芸追问,迫切地想要知道,觉得这事不能有头无尾,扫她的兴。顿了顿,决定和盘托出。道:“后来,我每天去河边洗衣服,就盼望着他来。时间久了,似乎成了习惯。只有看到他,我才感到心里踏实。有一天,天气变得十分恶劣,从早上开始下雨,一直没停过,到了傍晚,狂风暴雨,倾盆而下。我十分担忧,既怕他不能来,又怕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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