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烦
孙尧听见我的问话,回头看了眼海报,海报被洋车、板车、汽车卡车挡得严严实实......他显然一愣,
“上次之后,李大夫给他看了一眼,他算是彻底哑了,流血过多险些送了命,在府上缓了几天……我就给他扔电影厂打杂去了。”
“你这假好人假得也没善始善终啊。”我笑,“怎么不给他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呢?”
“我本就没对他虚情假意。”孙尧皱眉、直直身子,对我的讥讽有些执着地不能妥协,他急了,“我犯得着糊弄他吗?我什么时候对他好了?”
“那你真情实意从善如流咯?”我挑眉,孙尧扭头看见我微笑露出的贝齿,扭过头粗鲁地两指搓搓眉心。
“……他不是什么善类,留下他我府里前院后院都不安生。”
“你是要杀了穆翼的心怀有愧吧?不敢看见梅来了吧。”我抬高音调,瞪着眼睛面向他。
“我杀的人多了,还用得着广施恩惠来换取心理安慰?”孙尧深吸一口气,抬手把我的西装扔过来盖住我的头。
我一把扯下,“你干嘛?说话没理还要动手啊?”
“祖宗,回府还要一阵功夫,你睡一会吧,别激我了。”
“哈哈。”我干笑,“大帅太敏感了,我实话实说倒成激你了。”
“我遇到某个人之前,从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我没回答。
我斜眼瞟到他三十出头缺保养得精致容光焕发的侧脸、甚至鼓起的川字纹。
我选择蒙头睡了。
我不睡觉,铺天盖地的痛心会把我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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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开心到无药可救时,就只有自己心里清楚了。
这个七月,时间是在木鼓市几个城墙根旁的土马路后头斜坡上日升日落跳过去的。
闲来无事走街溜巷时,我听闻穆翰的大婚订在八月十二,只剩下十二天的功夫,我仰起头,日头是一下比一下高,再吹吹串堂风,时间就这么溜走了。
我时而慌乱、手足无措,可我没有举措可做,只是站在原地兵荒马乱,心墙猎猎捕风......所以我走过一个破折号一拐弯,抬起头偶尔就忘了自己在哪条巷口要去看哪间庭院。
脑子不好使,脾气都没了。
城墙根的巷口叫槐桦坡,充满大隐隐于市的没落贵族感,从人们的步调、精神状态来看,这一水高高的卷檐房顶挑起的是最后的尊严,昔日商人贵胄的第几代子孙还在这祖传的屋宇下绵延生息,平日的吃穿用度还是要靠祖宗在郊区的几亩田地,种点瓜瓜枣枣勉强度日,起初我只是留了个意。
我脚下踩到了什么弹性材料,还有铁片摩擦地板的声音,我抬起皮鞋,是块边角焦炭化的烤鱿鱼,我容不得鞋边沾染污垢,我蹲下身抽出手帕打理鞋边,
“哥哥。”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哥哥?是好听的,“什么?”我低着头请求重复。
“哥哥,鱿鱼可以给我吃吗?”
我仰起头,一个娇滴滴顶着两个小揪揪辫子的小女孩抿着嘴平视我,约莫五、六岁的样子。
我知道我出了男人堆、仍是好看的......小女孩看清我的脸,倏地红了耳朵垂下头,半旧的棕黄色粗布衣角被她两只小手揪得皱皱巴巴,小小年纪,竟又笑得合不拢嘴。
真正的难过,是看见人笑就想哭吗。
反正我把她搂在怀里,白日晴天地淌出眼泪来。
“我买干净的新鱿鱼给你吃。”我的鼻音很重,也懒得加掩饰。我托起她的小屁股抱着起身,她胆子倒大,不哭不闹地按着我的肩膀,在我的小臂上调整到坐得稳稳的。
“哥哥你太瘦了,硌得胳膊疼……啊……可是那块鱿鱼就浪费了。”她抱着我的头,小手指指地上。
“它都被苍蝇光顾了。”我抬抬下巴指给她看。
“苍蝇真好,苍蝇都能吃肉的。”
“……”
“哥哥怎么不说话了?鱿鱼摊在前面左拐。”
“替我擦一下眼泪,都挂在下巴上了。”
她伸出小手,肉乎乎地一抹,“你怎么哭了?”
“……我流汗了吧,那是汗水,我搞错了。”
后来我举着五签子鱿鱼领着她送回家门口,我得知她住在杨府,算是个小姐,可惜没丫鬟。
杨府几代前可能是个三品大员搬迁的王府,哪朝皇上嫌弃王府落魄有辱颜面,杨王府牌匾就改为杨府,杨府大字是御笔题的,没人轻易敢买这房子……我对这院子有股执念,可能是因为那声“哥哥”,可能是因为孩子的父母祖辈都很面善,一面之交就没来由的亲热,家风也很朴实勤快,看似差使得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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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
“大帅,我有个请求。”
我从不求人的,孙尧饶有兴致,“说来听听。”
“给我买辆车,这几天我和司机学学开车。”我说完转身就溜,不给他疑问的时间,“哦!”我扭头,“要黑色的,黑色的好看。”
他追上来抓住我的腰带往后带,想讨个吻。
我在他臂弯里死命躲开了。
他松手,我跑了出去带上门。
“这么不给面子么。”他在门外,有指甲弹到门板的声音。
我更是倏地插上门锁,一个轱辘躺到床上。
“……叫师傅送你多好。”
“就施舍我辆车吧……我睡午觉咯。”
孙尧一直很忙,即使他不忙,也与我无甚关系。
我着起少爷间流行的深蓝色缎面短褂长裤,没有束头发,开着孙尧买给我的新福特去槐桦坡,近来可能是天干物燥,我喘起气来都嫌累,晚上更是瞪眼巴望着月亮懒得睡觉,困到心脏像个破纸窗户慌慌作响才肯躺下......等红灯的空档,我单手趴在方向盘上,低头压了压像是从台阶一顿一滚跳下来的心脏,另只手捶捶胸口,这一路上的第二次,眼泪随呵欠上涌,模糊掉视线中的红灯,又有车辆鸣笛催促我踩油门,我喘着粗气抬起头,碎发几绺粘在脸颊的鼻梁上。
我甩甩头,在邻近槐桦坡的丁字路口中间眼前一黑……
断断续续地有焦躁的鸣笛声,还有人下车拍打窗子的声音,我强撑意志抬起眼皮,满车都是我的喘息声......身后国字号白色老爷车上的,是穆翰和那个女人吗?
寸不寸,在我每个如丧家之犬的节点,我都会遇见穆翰。
我咯咯一笑,赶紧跺了一脚油门一脚刹车,我浑身冷汗淋淋,套装缎面前胸贴后背的夹着我的胸腔,我在歪歪拧拧横跨在人行道上的福特上扯下钥匙滚下车摔上车门,可别让我看见......可别让他在那女人身旁看见我。
我怕我路痴,往后找不见车,我揪着衣襟连滚带爬一路逃到杨府侧面小门口,是个荒废偏僻的窄巷,地上零零散散好多鱿鱼木签......年久到苍蝇也罕至。
我不敢蹲下,怕再站起身眼前一黑又一个倒栽葱。
阳光很毒,太亮的地方在我看来就是万箭穿心,
我只得阖上眼喘息,站立靠在门板上,一只手扒着铜环把手,一只手攥住胸口的缎子,眼底是阳光刺进皮肉的血红......等我回去,我还要好好睡上一觉。
我可能是坐在墙根睡着了,醒来日头已经下去了......又可能是有片乌云,是要下雨了吗?眼前怎么忽然暗了?
我爱干净,若是下雨,我得抽出手帕盖在头发上,可我抬起胳膊,手肘分明杵到一个胸膛。
我闭着眼睛,好像回到了那个双目失明的后院凉亭,我鼻子一酸,这几天憋的眼泪怎样都流不透,滴滴答答没个完。
我流一滴、他擦一滴,我流一串眼泪、他凑过来吻我的眼睛。
“每次见我你都哭。”
是啊,丢人,我闭着眼点头。
“那我干脆不要见你了。”他语气带笑。
“那我杀了你全家!”我哽咽着说。
“哈哈哈哈......全家吗。”
“......我最起码我敢杀你未婚妻。”
我说着狠话,他听得认真。
他笑了。
但我根本不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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