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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3章 第四十五章


黄河南岸与北岸很不相同。

        北岸是范城,  周遭一片平坦的地貌,南岸十数里外却是延绵不绝的山峦。其中又有一座西南高,东北低的泰山余脉,  几条河流在山下汇聚,  成了环绕山间的几座水泊。

        臧霸修建了几个营寨,其中防护最严密的就建立在水泊中间的山脚下。

        这座山中原本是有贼寇的,  但那些贼寇后来被他收复了,  并且现下又带了来,为他指点山中有那些小路需要防范,  哪里可以布置□□手,  哪里又可以稍作修整,  便能供辎车往来。

        民夫正在修建起营寨,太阳落在他们黝黑的皮肤上,  化成汗水滚落在泥土里,他们的努力总是有效果的,  因为当他们挥洒汗水,  齐齐地发一声呐喊时,多半便有一棵大树猛然栽倒下来,并且很快变成了这座营寨的一部分。

        营寨附近是不能留太多草木的,  即使这是一座建立在水泊上的营寨,  臧霸仍然很戒备火攻。

        但离远些的参天大树可以为营寨做点遮挡,这倒是很不错。

        至于箭塔,  被他修在了这座山的最高处。

        臧霸骑在马上,反复巡视了几遍这座修建中的营寨之后,  很是满意地沿着黄河策马向西跑了一段路。

        当他来到与范县隔河相望的黄河南岸时,  陆白正在岸边。

        她身后是一群也在忙忙碌碌的民夫,  其中间杂着从北岸退下来的溃兵,  他们要在这里建起一座小营,以作诱敌之用。

        “他也在坚壁清野。”陆白说。

        臧霸望向那个方向,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这位经常带着虚伪而世故的假笑的大汉变得严肃起来。

        “很有章法。”臧霸这么说道。

        陆白望了一眼这位泰山寇的首领,她那玉雕一般美丽的精琢细刻的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察觉到这位年轻女郎的沉默,臧霸似乎想要开一个玩笑,让她不必太过焦虑担心,因而清了清嗓子:

        “听说这位冀州从事曾对你阿姊有意,”他笑道,“他若是知道陆将军在二张军中,还这样大张旗鼓坏了她的事,将来岂不尴尬?”

        有风拂过年轻女郎的面容,似乎带走了一缕发丝的同时,也带走了脸上的温度。

        “他若知阿姊在,便更当全力以赴。”

        范城已经被这位年轻俊秀的文士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军营,一部分士兵守在城中,并且严格地将每一门每一户的居民都严格筛查记录了一遍,上至士人,下至黔首,谁也不能例外。

        在此之后,这座城门被关上了,除了士兵之外,鲜少有人能够进出。

        民夫在外砍伐树木、挖掘壕沟、并且在陆悬鱼那座军营的旧址上建起新的军营。

        一片片的树林被砍倒,树干被修剪出来,运进城中,主枝用作鹿角,或是削作尖木条,插在壕沟里,枝条晒干后拆作干柴,搬进营中。

        百姓们不必担心被困在城中是什么滋味,因为他们当中绝大多数都被荀谌发动了起来,无论在城内还是城外,背土还是伐木,他们总有做不完的事。

        这座小城并不繁华,其中还有许多人刚刚失去了亲人。

        因此在长长的队伍里,总有人披着粗麻的孝衣,总有人止不住的哭泣。

        只是这些哭泣声似乎根本无法传进荀谌的耳朵里,因此陶升忍不住来寻他了。

        荀谌住在县府中,屋子布置得很是简单,不见冰盆,也不见香炉。

        但当陶升脱了鞋子,走上台阶,低头越过竹帘,进了这间朴素得几近简陋的书屋时,却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似乎屋内一瞬间凉了许多。

        荀谌正在忙碌地写些什么东西,见他进来,立刻停了笔。

        “稚伯寻我?”

        他起身来迎他,又立刻命令僮仆去煮茶,还吩咐加一点糖和盐进去。

        当荀谌吩咐这些琐事时,神情自然极了,甚至带了一点开朗的微笑。

        因此不管陶升怎么打量,从那只镶了玉蝉的束髻冠、到他那双明亮而温和的眼,再到他浅青色的细布直裾、腰间的玉佩,还有那行止坐卧的风姿来看,这都是一位气度高华,姿容美丽的好郎君。

        他本来可以走到哪里,就有少女的香囊掷到哪里的,陶升心情这样复杂地想,这样的人物来到这座小城,对于这些百姓来说是多有趣的谈资啊。

        那些溺爱女儿的父母可能会遐想自己未来的女婿会不会有这位郎君的好颜色,而泼辣大胆的女郎说不定就要想方设法地制造些偶遇,哪怕不能为其妻,只要跟在身边,甚至做个几夜的夫妻,说不准也是一桩美事——这样美姿颜的好郎君,多像一阵春风啊。

        但荀谌不是春风。

        他不曾带来什么轻佻又美妙的风流韵事。

        他为范城的百姓带来的,只有劳役与禁令,战争和死亡。

        “稚伯?”

        荀谌的声音略有不解,于是陶升从那些遗憾的幻想中脱离出来,叹了一口气。

        “荀从事……”

        “唤我友若便是,”他微笑着请他坐下,“稚伯这几日皆在城外营中,今日来见我,却如何有这样的心事了?”

        “友若……”陶升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我今日进城,见城中许多戴孝之人,皆在劳役之中……”

        荀谌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叹了一口气,看起来也很是忧伤。

        “我亦知此事,”他说道,“我已送信给邺城,说范城士庶一片忠心,请主公免去范县今岁赋税徭役。”

        陶升的心中一喜,“当真?”

        对面文士苦笑着望向他,“我纵用兵使诈,亦不至于这般欺瞒同袍。”

        这个皮肤黝黑的武将不安地动了动,“是我错怪了你。”

        “我征发民夫,整修城防,实是迫不得已,”荀谌说道,“已有俘虏告知,陆廉亦在二张军中。”

        这个消息并没有令陶升感到惊讶,他当然是听说过陆廉的,刘备麾下的名将,朝廷亲封的纪亭侯,并且还是一位年轻女郎。

        “她在军中又如何?”陶升奇怪地问道,“兵马还是二张的兵马,刘备又未曾亲至,友若何以这样戒备?”

        这个问题似乎问住了荀谌。

        直到僮仆端上了热茶,话题才又一次继续下去。

        “我听说,青州孔融改进了纸张,又制出了印刷之术,”荀谌说道,“传闻皆有陆廉的功劳。”

        陶升没明白这与荀谌坚壁清野有什么关系,便直率地追问了一句,“这又如何?”

        “丝贵而纸贱,稚伯知否?”

        “自然是知道的。”陶升点了点头。

        “若将来中原各地,都有纸书,且物贱如泥,”荀谌在意地看着他,“又会如何呢?”

        “若当真如此,岂不是连黔首都能读书识字?”陶升吃了一惊,但立刻变得高兴极了,“经籍里说上古时候,人人读书明礼,说的便是这样的治世吧!”

        荀谌微笑着看了他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

        “所以,这样的青州,这样的陆廉,难道不值得重视吗?”

        陶升恍然大悟。

        “友若高见!为我所不及!”

        这位出身寒微,行事粗鲁的武将喝光了一杯茶后,很快就离开了。

        但荀谌面前的茶还一动未动,因此散发着清幽而苦涩的香气,将这位谋士的面容笼罩在晦暗不明的雾气里。

        大汉的天下已经打成了这幅模样,这一二十年间即使由哪位诸侯终结了战乱,也不可能给黔首太多读书识字的机会。

        他们总得想方设法在土里挣扎,想方设法地活下去。

        但是在此之后呢?

        若是黔首都能出来读书做官,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路边的老农也会讲几句揠苗助长的宋人笑话,纺线织布的妇人也会对儿子讲起孟母三迁的道理,牧童骑在牛背上,一边摇摇晃晃,一边读着书。

        那不是一个再美好不过的未来吗?

        但在那个美好的未来里,他在何处?

        河北世家又在何处?

        陆廉在青州如何整治世家豪强,要他们归还隐田隐户,冀州的世家还不甚了解,但十分在意她的荀谌却是一清二楚。

        当陶升走进来时,荀谌原本正在给审配写一封信,想要劝说他停止与沮授的争斗。

        但他沉思了一会儿之后,觉得更应该写一封信给陈琳。

        他极其清楚地看到,在刘备麾下任职的陆廉,已经是整个河北世家最危险的敌人了。

        天色将晚,这样的时辰应该各自鸣金收兵了。

        但显然对阵双方都没有这种自觉:

        ——既然已经打成了烂仗,那就这么打下去吧。

        对于许多热爱兵法,尤其热爱纸上谈兵的人来说,总觉得“战场”是可以经过严密计算,精挑细选,从容布置,最后再请君入瓮的。

        但对于张超和张郃来说,这场战争里都有一些迫不得已的成分:

        如果不是后路被抄,张超原本可以守在濮阳城下,与城上守军共同对敌;

        如果不是孟岱自作主张,张郃原本可以与荀谌前后夹击,以绝对优势的兵力歼灭这支疲惫而饥饿的兵马。

        现在他们都不得不在这片田野上开始决战。

        首先是孟岱的士兵,这些人应该是最惨的,他们原本是抱着冲过来捡便宜的心,想要靠金鼓齐鸣来吓走原本已经撤退的二张军队,却没有想到跳进了陷阱中。

        当那些伪装成民夫的士兵亮出兵刃时,他们的士气就立刻崩溃了。

        到处都是敌人!到处都是刀剑的寒光!他们又因为劫掠那些辎重而变得阵型松散,没有办法结阵作战!

        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士兵没有用尽全力来攻击,除却第一波攻击将他们的士气彻底打崩之后,就只是逐步地,用长矛和长牌来驱赶他们。

        当这些属于孟岱的溃兵意识到二张的军队想将他们赶到张郃的兵马正在前来的那个方向时,他们简直感激涕零,并且用加倍的热情来回报了这种驱赶。

        他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跌跌撞撞,口吐白沫,但脚步一刻也不肯停歇,就这样撞进了背对着夕阳,正在前来的张郃的兵马之中。

        “快收他们回来!”孟岱这样歇斯底里地大喊了起来,“快些!快些!”

        张郃隐忍地看了他一眼。

        溃兵的身后便是二张的军队,很明显想要驱赶溃兵来冲散他的军阵。

        张郃同传令官吩咐了几句,很快命令层层传到了前军:两翼的士兵各向外走一步,将阵型间隔变宽一步,阵容不散,放溃兵跑到后面去。

        但就在这一步之间,变故突然发生了。

        对于溃兵来说,他们只要跑进了前军的军阵之中,已经是安全许多了,有的人腿脚一软,便瘫在了地上。

        有军官立刻大声喝骂起来,要他们赶快撤出前军,但这个命令执行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他们并非张郃统领的冀州军,而是孟岱的私军,冀州军的军官如何指挥得动他们呢?

        张郃看向了孟岱,但后者的情绪已经渐渐平复下来了,只是刚刚失态的那一幕太不好看,面子上仍然带了三分不自在。

        见他这样看着自己,这位监军只是用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

        高览见状,在旁小心开口:“贼军将至,监军的部曲都是百战精锐,若一时不慎,折损于此,岂不可惜?”

        “儁乂既立功心切,”孟岱轻飘飘地说道,“我便不抢这一战了。”

        张郃的拳头悄悄握紧了。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既想下令砍倒那些孟岱的私兵,更想拔出长剑,一剑戳死这个蠢材!

        但不知是不是老天响应了他的祈祷,就在下一刻,前军中忽然大乱了起来!

        “杀人了!”有兵士这样惊叫起来,前军的军阵也一瞬间乱了起来!

        那些孟岱的溃兵里,还混了些贼人!

        他们跟在后面,趁着暮色昏暗,火光未显,一并冲进了张郃的前军之中!

        现在那些人拔出长刀,劈头盖脸便是对身侧的士兵一顿乱砍!

        他们的人数其实不多,充其量百十来个,但整个前军都因此混乱了起来——因为除他们之外,还有许多混杂在其中的溃兵啊!

        “传令下去!尽诛!”张郃一瞬间想都未想,脱口而出,“将这些溃兵与贼人尽诛便是!”

        孟岱的脸色一瞬间就白了!

        “张郃!”他厉声道,“你不想活了吗?!”

        但这位老实隐忍,似乎很好脾气的将军猛然转过头,凶狠地瞪向了他!

        “我若再由着监军这般胡作非为,”张郃说道,“你我皆不必活着回邺城了!”

        “翻了翻了!”陆悬鱼坐在车上,遥遥望着远处的战场,惊呼起来。

        美少年互相看了看,可惜张文远将军提前领兵离开了,不在这里,只能他们硬着头皮问下去。

        ……这就显得很不机灵。

        “将军,什么翻了?”

        “友谊的小船!”这位女将军嚷道,“说翻就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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