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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7章 第六十四章


【你怎么了?】黑刃似乎在提醒她,  【你的思绪为什么这么混乱?】

        她站在中军帐门口,手中黑刃已经出鞘,远处一片火光,  近处士兵们在跑来跑去,忙碌,  但并不慌乱。

        六千人不会直接住在一座大寨里,在栅栏与壕沟之内,又有六座小营,  以栅栏隔开,互为援手,  守望相助。

        她的中军营在最中间,  最为坚固,也最为安全,因此在外围忙着放火冲杀制造混乱的曹纯并未立刻冲到她的面前。

        ——他是个很谨慎的人,  她想,这个年轻人深知夜战的妙处在于虚张声势,  引得敌军惊慌失措,自相残杀。

        他的骑兵冲进营地之后,  就忙着完成这样的任务。他们将倒了桐油的木柴丢进各座营寨中,  引发火灾,然后趁机冲杀进去,将那些尚未集结起来的士兵冲散后,  再去冲击下一座军营。

        但在这个阶段,他们能造成的伤害还是很小的。

        因为骑兵天然不善于在逼仄之地进行缠斗,他们没办法仔细收割每一座营寨的士兵,  只能寄希望于这些士兵或是逃出营地,  或是自杀自灭起来。

        想清楚了曹纯的行动路数,  陆悬鱼也就相应地想清楚了应对方案。

        但她仍然站在中军帐门口,沉默地望着这一片喧嚣的夜空。

        她在这须臾之间,似乎割裂成了两个人。

        “将军?将军!”

        她一转过脸,差点就是一个跟头。

        一身浅灰细布中衣的徐庶,光着脑袋拎着剑就冲出来了!

        “有敌夜袭,寅营兵士心神不稳,似引了营啸,将军!需得及时处置!”

        “……我知道。”

        营啸的士兵要怎么处置?

        如果是普通行军途中,她可以令其他士兵暂时撤出,而后选些精兵,由她自己带领,拎了棍棒冲进去,劈头盖脸地打翻在地,一个个捆起来,到得第二天天亮,这些士兵打也挨了,脑子也清醒了,就可以蔫蔫地按照军法打个十几棍子,再趴几天长长记性和教训。

        然而这一场营啸是由敌袭引起,除了这些士兵之外,她还需要组织起人手,击退曹纯,这是当务之急,片刻也不能耽误。

        但如果不理不睬,那些营啸的士兵会逐渐将混乱扩大,夜晚,浓烟,火光,敌袭,这些都会刺激到他们,令他们的癫狂行止停不下来,直至传染到其他营寨,将她麾下所有兵马都吞噬进这张深渊巨口之中。

        他们当中哪怕是最理智的那部分也会逃离营寨,匆匆逃进夜色之中,等到第二天想要收拢残兵时,已经十不存一,再也拉不起这支队伍。

        ——这就是曹纯的心思。

        她因此割裂成了两个人。

        主帅陆廉很清楚现下应该做什么——她应当派遣一支小队,围杀掉那些高声喧哗,四散奔逃,甚至攻击自己同袍的士兵,而她自己一点时间也不能浪费,她要立刻开始一营接一营地组织士兵开始反击,只要将他们组织起来,她一定能将曹纯赶出去。

        但陆悬鱼在想另一件事——那些士兵不仅仅是士兵,他们每一个人她都认得。

        她知道他们的姓名,知道他们的籍贯,他们娶了谁家妇,又生育了几个子女。

        他们跟随在她的身后,离开青州时,身上穿着崭新的衣服,彼此还会炫耀自己妻子的针线活做得多么精巧,干菜晒得多么香脆有滋味,家里的孩子又是多么的聪慧可爱,学了几个字,读了几卷书?哎呀呀呀,要是将来可以在县府中某个差使,那也算光宗耀祖了呀。

        时间久了,他们又会进一步炫耀比拼,这一场战斗过后,谁砍了几个敌人?得了多少犒赏?他们帐的伍长既能雇得起田客,我也一样是个伍长,我难道比他差了不成?

        但是再久些,那些炫耀慢慢地再也说不出口。

        妻子是什么模样?孩儿又有没有长高些?那些模糊的念头化为模糊的面容,被这一路的尸山血海所覆盖。

        于是再没了充满幻想的新兵,只有在安营扎寨的闲暇时,站在高处,向北望一望的老革。

        “再看一眼,越过那片栗子林,再远些,再远些,你再看一眼啊,”他们那样指指点点,“就在那里——那里——你可看到了吗?”

        望得再远些,就能望到家了啊。

        他们其实不必再那样每天每天的眺望,她想,因为就快要到家了啊。

        “太史慈何在?”她转过头去,看向了身侧的亲兵。

        几名士兵跑开询问,片刻间便带回了一个消息。

        “子义将军正召集强弩营!将军可有吩咐?”

        “很好,令他带了那些弩手……”她停了停,“令他带那些弩手去处置了寅营的叛兵。”

        “……是!”

        徐庶就站在她的身边,在意地注视着这位年轻主帅的一举一动。

        或明或暗的火光在她那张苍白的脸上摇曳着,照得她的神情也变幻莫测起来。

        她心中似乎藏了一个柔软得几近软弱的念头,那个念头一定是与当下局势颇不相称的,因此只要她想到那个念头时,那两条寡淡的眉毛会温柔地舒展开,但眼睛里则藏着深不见底的痛苦。

        但那个念头最终还是被她所摒弃了——那个将许许多多归乡心切的士兵都记在心里的念头,仿佛火光闪过,不仅将一座座帐篷点燃了,也将那个温柔的念头燃烧殆尽。

        风一吹,余烬便散了。

        当她转过脸来看向他的时候,那双眼睛已经变得又黑又冷,里面只映出冰冷的火光,再不见一丝波澜。

        “将军……”徐庶犹豫着,“那些士兵……”

        “我没有资格救他们,”她这样平静地说道,“若我救他们,便是舍弃了其他几营的士兵,舍弃了主公与下邳。”

        陆廉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剑,似乎唇角间微微带了一点笑意,转过头去,看向了士兵。

        “击鼓,”她说道,“中军营在前,执旗兵在后,随我出营杀敌!”

        “是!”

        这样一座军营想要彻底击破并不容易。

        淮阴不缺河流,因此军营一路都安置在水边不说,每座小营之间又被陆廉有意以缁车隔开,再加上夜色深沉,那些车子位置低矮,常常藏在火光之下,便成了骑兵的困扰,令他们不能随意突杀。

        但即使如此,他的目的也已经完成了一小半。

        在引发了那场营啸之后,陆廉的士兵自相残杀起来,也要好一阵才能扑灭,而在这样一个夜晚,难道她还有什么本事立刻集结起士兵吗?

        要不是陆廉太过谨慎,以至于他无法接连于文则前后夹击这支兵马,他原本能立下比今夜更大的功劳!

        曹纯不是一个狂妄的人,但当几处营地火光渐盛,他心中还是忍不住起了一点轻飘飘的,愉悦的心思。

        火光熊熊,将这一片天空都点燃成鲜血般炽热浓烈的颜色。

        他看了一眼这片燃烧的天空,想要将目光从远处收回来,领着身边的儿郎们再突杀一次——这一次,他要试一试中军营的分量!

        但他的目光没能立刻收回。

        因为就在浓烟与烈火,战鼓与金钲之中,升起了陆廉的旌旗。

        雄浑的战鼓越来越急,越来越响。

        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火星似乎点燃了旌旗的一角,于是即使隔开近百步之遥,旗脚那隐隐的火光仍然落进了他的眼中。

        曹纯的瞳孔一瞬间收缩时,旌旗动了。

        天下没有哪支军队擅长夜战,因此夜战时真刀真枪杀敌的少,虚张声势,令敌方自乱阵脚,再待天明时逐个击破的才是正理。

        因为这样的浓烟与烈火中,士兵们看不清令旗,找不到队率,只要有一个人慌了,他们很容易茫茫然地跟着慌了,然后尚未集结起来的阵型就开始崩溃。

        但陆廉的兵马不是这样,那些士兵们彼此间喊的也不是“快跑啊!”“烧营了!”

        当陆廉还没有出现时,他们喊的是——“将军在哪?!”

        而此时陆廉终于出营了。

        于是那些零零散散的声音变成了一股接一股,一浪接一浪的巨响,拍打着河水,摧击着山林!

        “将军!”

        “将军在那!”

        “跟着将军!”

        “跟上将军!”

        “将军来了!”他们的声音最后汇聚成这样一句意味明确得不能更明确的话语,“我们必胜!”

        在这昏暗狭隘的营间小路上,士兵们一个挨着一个,藤牌向上,环首刀在下,队率发一声喊,刀手们便步步逼近!

        虎豹骑强横,天下皆知,那又怎样?无法冲锋的骑兵是算不得骑兵的!战马的四条腿再怎样矫健有力,只要狠狠地一刀斩下去!

        有不服输的骑兵扬起马蹄,狠狠朝着第一排的刀手踩下,沉重的马槊似带了千钧之力,一瞬便砸向那个士兵的头颅,带起一片血色!

        但第二排的矛手不但没有退却,反而以牙还牙地将矛尖狠狠扎进马腹之中,战马痛苦地长长嘶鸣一声,将骑兵甩下了马!

        甩下马的骑兵便再不是骑兵,而只是一团还在喘气的肉罢了!

        矛手拎起了长矛,用力扎了下去!

        “将军!他们渐渐起来了!”

        “不如暂撤,将军!今夜陆贼必已元气大伤,将军何苦再为她损兵折将?”

        曹纯的目光从那个发出了人生中最后一次惨呼的士兵身上移开。

        那面大纛渐渐近了,即使是他,心中也隐隐起了一层惧意。

        与陆廉正面交手,这是任何武将都不能拒绝的荣誉——但何其愚蠢?

        趁着这场混乱还未消除,趁着她的士兵刚刚集结完毕,还不曾真正展开阵线,完成对他的包围,趁着……趁着陆廉营中那些骑兵还不曾在一片浓烟中寻到进营的方向!

        “传令下去,”他坚决地调转马头,“咱们撤!”

        这场敌袭开始到结束,其实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营中的烈火还在熊熊燃烧,徐庶还在组织辎重营的士兵去提水救火,太史慈还在指挥弩手,围剿那些在恐惧中失去心志的士兵,而第一抹天光才刚刚染红一丝东方的海平面。

        张辽带领着他的骑兵,在营地两里外的丘陵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那片被火烧红的夜空。

        “将军,我们可要回去救援?!”

        “小陆将军自己能应付得了,”张辽这样说道,“我带你们来,不是为了当个灭火的民夫。”

        “话虽这么说,”身边的偏将小声嘀咕,“将军既有心,毕竟也该陪在小陆将军身边才是……”

        张辽的气息忽然为之一滞。

        这些人不仅是他的部下,还是他的部曲或是乡邻,他们跟随他征战十数载,忠心耿耿,无可比拟,因此他从不骄横粗蛮地对待这些能够为他效死的人。

        ……但这就产生了一个小问题。

        这些并州人心里想什么,那就顺嘴说什么了。

        ……跟吕将军似的,跟当初的丁建阳丁刺史似的,只要不违反军法,那张嘴想说点什么,张辽也管不了!

        他们都是打了十几年仗的老兵,颠沛流离,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战场上也能这般说笑不误。

        张辽原本很有点自傲自己这支兵马轻生死的豪情义气。

        ……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不跟在身边,还带我们出来,留子义将军在营中……”

        那人还在小声嘀咕。

        “夜袭是生死存亡的大事!”张辽怒骂道,“谁许你们替我生这般妒心了!”

        偏将小心地瞥了他一眼,又瞥了山下一眼,而后神情忽然一肃。

        连同他身边那些下马休息的骑兵,仿佛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马蹄声一般,也纷纷站起身,向着这个方向看来。

        “上马!”

        “上马!”

        “他们既有胆夜袭,”张辽一手抓住缰绳,另一只手拎过一支马槊,“就当做好回不去的准备!”

        “好叫他们见识见识咱们并州铁骑的厉害!”

        “不错!”

        战马自鼻腔里打了一个喷嚏,而后轻轻地抖了抖鬃毛。

        这些并州骑兵早在曹纯冲进营中时便跟随张辽离了营,夜里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曹纯与自己的骑兵尚不能时时聚拢在一起,又如何能查明这些并州骑兵的动向?

        陆廉所建的营地是不适合骑兵冲锋的,但出了营地,这一片丘陵平原就再无妨碍了。

        天光似乎又明亮了一分,闪在槊尖的寒光之上。

        这一抹寒光正指向撤出军营,企图逃走的那一群骑兵。

        “留下他们!”张辽厉声道。

        回应他的不仅是并州骑兵们众声如一的怒吼,还有低沉如雷鸣般的马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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