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4 第八十三章 憨憨
杀猪是有些波折的, 但煮肉其实不算很慢。
因为陆悬鱼不是将所有猪肉都分好之后再开始煮肉,而是在放血吹气褪毛一气呵成之后,先切了一块肉下来。
在旁边待得快要站不住的仆役们赶紧接手了接下来的活, 支锅倒水烧柴煮肉,大将军负责在一旁继续有条不紊地将猪肢解。
逃走的女郎又渐渐回来了,先是躲着看,然后探头看,最后被香味勾得咽了一口唾沫,讪讪地三五人凑在一起, 张望着看向那口锅。
只有刘夫人还在席子上坐着, 抬起眼皮看了看甄氏。
“她分肉呢。”
甄氏在她下首处坐着, 听了这话便行了一礼, “阿母提醒的是, 孝中守制之事, 儿时时记在心里。”
刘夫人袖子里的手就绞紧了。
她也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肉了,她也很想尝一尝煮肉的味道,可是谁也不会给她端来一碗……可恨!她岂不是众女之中身份最贵, 庚齿最长者吗!
在三郎入主冀州时, 为夫君守孝的事已经被她丢在脑后了——不错, 她是为他杀了那么多的姬妾, 还有姬妾的父母家人,可那只不过是些贱奴, 而她虽然对丈夫情深义重,自己这身体却是吃不得那许多苦头的呀!
本想着就算刘备不肯善待她们,至少儿媳貌美,能换来一份安稳富贵……谁知道竟然落在陆廉手里!
别说金尊玉贵的供奉!连一碗肉也吃不上!
刘夫人恶狠狠地看了甄氏一眼,又将头垂下去了。
妹子们过来端碗的时候很是小心翼翼。
有点恍惚地看她, 有点恍惚地打了一碗肉,然后有点恍惚地端着回屋子里去吃。
小心翼翼,但吃得很香。
也有人不忙吃,而是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靠谱一点的比如说为什么吹气,为什么烧开水,笨蛋一点的比如说这就是黔首每天吃的东西吗?那好像也不难吃哇!
陆悬鱼看看她们,感觉她们在剥离一层又一层的壳子,现在终于露出一点接地气的模样了。
最初邺城易主,她进袁府时,她们是惊恐而谄媚的,一言一行带着神经质的谨慎,她们迫切想知道她的喜好,想祈求她的垂怜,只要她不杀她们,不将她们丢给那些士兵折辱,什么苦她们都能吃!
后来发现性命无忧,也不担心受折辱,这些已经观察她一阵子的贵女渐渐开始试探着要求更多的权利,要锦衣玉食,要呼奴唤婢,反正小陆将军心很好,不会发作她们,那试一试嘛,再试一试嘛!
大家极限拉扯一番后,现在终于回到一个相对平衡的位置上了。
她是露了一手真本事,她们也真被震慑了:天下就是有这样的人,位高权重,居于朝堂,但也能吃黔首的苦,过黔首的日子。
“这个肉有点淡,”小姑娘抱着碗凑过来了,“将军,有酱吗?”
陆悬鱼抓抓头,刚想吩咐仆役时,一碗清酱忽然就出现在她面前。
端清酱的手很稳,动作也很迅速,不曾洒出一星半点儿,但吓了小姑娘一跳!
“尔是何人!”
那个端着清酱,突然出现的青年将军就有点尴尬,很努力地冲她笑了笑。
“所以,”陆悬鱼问,“你是赶来吃肉的吗?”
那怎么可能啊!
张辽心情很是复杂地看她一眼,“我只是路过,顺路来看看辞玉。”
“你穿得这么好,必是去哪里赴宴,”她说,“留着点肚子吗?”
张辽陷入了一些很微小的困境里。
天的确是渐渐暗了下去,贵女们也不可能抱着碗蹲在廊下干饭,她们都用翩若惊鸿的步履回屋去慢慢享用这顿晡食了,仆役们也扛着猪去厨房进一步炮制这些猪肉。具体哪一部分怎么加盐腌制风干,或者怎么装在地下的缸里冻起来,他们还得商量一下。
锅下面的柴火也不是很旺了,锅里的肉汤不再沸腾翻滚,只咕嘟咕嘟地冒泡,并且持续将味道染到衣袖上。
有肉的味道,也有葱姜的味道,很凶猛,将张辽身上香喷喷的熏香都压了下去。
他张张嘴,想说自己是寻她出门的,但感觉这个环境很不适合说这种话。
有一双双眼睛好奇地望过来。
虽然在吃饭,但也不耽误她们看一看热闹。
“那家主人突发恶疾,”张辽说道,“他不留饭了。”
陆廉“哦”了一声,拿起一个碗,舀了一碗肉给他。
“辞玉不吃吗?”他问。
她似乎认真想了想,“也行。”
两位青年将军端着肉走开了,留下了满屋子一边吃肉一边吃瓜的袁氏女。
“那位将军很是无礼呢,”小姑娘撇着嘴,“陆将军原该与咱们一起用——啊!阿母!阿母何故如此呀!”
阿母收回筷子,先瞥那些八风不动继续吃饭的妯娌和姑姐一眼,再瞥揉手的女儿一眼,“你看不出那位将军寻陆廉何事吗?”
“我如何看得出?”小姑娘吃惊地问。
“阖屋只你一人憨蠢!与陆廉一般憨蠢!”阿母小声骂了一句,想想又追加一句,“偏你又没有她那般本事!”
今晚的确原本有人准备请客吃饭,但请的不是张辽,而请客那位也不曾突发恶疾。
不过他还是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喷嚏,毕竟全邺城的人都听说平原公入邺之后偶感风寒,躺平了几天。
大家表示理解,这没什么嘛,平原公戎马劳苦,邺城这几日天气又很冷,那在府里安顿下来,喝点热汤好好休息是应该的。甚至平原公十分器重的子龙将军还传信出来,表示平原公需要静养,大家要是去看他,那他肯定要不停地换衣服啊,那就很辛苦啊!所以还是不要去看望了。
子龙将军说这话时脸有点红,看起来就很可疑。但此时待在邺城的人基本都是人精中的人精,没有几个看不懂眼色的。
据说黄忠和魏延的确忧心忡忡准备去看望平原公,甚至还截下过华佗先生的车驾……然后没有然后了,不等华佗先生过来给平原公看病,刘备自己就突然痊愈了。
当然,今晚要见杨修,这也确实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雒阳的宫殿该修一修了。
如果说刘备原本没有这样那样的念头,在他胜袁绍,得阿斗,受玉玺之后,他再说自己没有考虑过“那件事”,多少就有点太虚伪了。
他考虑了,但他不会说出来,群臣心知肚明,尤其是闻听邺城易主,赶来道贺的杨修,更带来了杨彪一个隐晦又清晰的态度:内禅没什么,但必须禅得漂亮。
首先是雒阳,刘备已经派官员去雒阳修缮了宫室城墙,甚至还派了一批赶鸭子上架的女吏过去重建已经荒废的雒阳户籍。那些小妇人在荒芜的雒阳待得很不容易,她们白日里要比对下邳官员带过来的户籍档案,一家家一户户地重新建档,还要想方设法安置那些听说消息后就迫不及待赶回来的雒阳百姓——他们许多人的房屋早已焚毁在董卓之乱里,现在一片断壁残垣中,草都长得老高。到了夜里,虽有守军的巡查,女吏们还必须在南宫一个角落里建起自己的小小营地,并且安排人轮值守夜,否则那些闻风而至的匪寇不知道从哪里就冒出来了。
修缮雒阳不容易,就算不是刘备自己每天睡在那杂乱又荒芜的城池里,也得和杨修讲讲清楚,也就是同朝廷讲讲清楚。
再然后就要考虑朝廷移驾回京的事——他又不是乱臣贼子,既然大家是老刘家内部继承宗庙的顺序发生偏移,那必须得在高庙和世祖庙面前讲清楚哇!
除了皇帝要回雒阳之外,皇后也得回去。
杨修此来就是想问问,刘备准备派谁护送皇后去下邳呢?
刘备摸摸胡子,“德祖可否?”
对面坐得很稳的杨修忽然吃了一惊,“平原公何意?”
“德祖毕竟出身阀阅,入朝伴驾又有些时日,皇后与皇子身份贵重,自然须得妥帖看顾,”刘备很流畅地说道,“我调拨些军士给你,一路粮草也有照应,便烦劳你跑这一趟,如何?”
杨修很谨慎地看了刘备一眼,但在刘备脸上什么也看不出。
……这样说也不对,刘备脸上是有表情的,那种小心翼翼想将一个烫手山芋送给杨修的表情。
于是这位“有俊才”的文士短暂地被噎住了。
世上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刘备当然也不是。
他做某些大事时是深思熟虑的,但在一些其实也很重要的事上就有点粗心马虎。
比如说他对于“使者”就有着与旁人不同的观念,举个例子:他派陆廉出使江东,这其实就是很让人不能细想的事,陆廉有那个本事吗?!不算她杀猪打更下雨打雷那些乱七八糟的技能,她立于朝堂上就只有一个本事,那就是打仗!
这么一个人怎么能派去当使者呢?!
但刘备真就派去了!而且内部传出来的理由特别让杨修震惊:
“我寻思辞玉整日里闷着也没什么意思,出去散散心也行。”
江东孙氏的几个重臣都被送到下邳了,其中有一位美姿容的周郎每天牵着小黄狗出去打猎,杨修有几次还遇到过他,每次遇到他,杨修就想,这位周郎究竟知不知道刘备派陆廉去江东真就只是为了散心,而非威慑呢?
但到了真需要陆廉出门的时候,刘备又好像把她忘了。
在杨修看来,让陆廉去护送皇后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朝廷于陆廉素无恩义,陆廉全部的忠诚都在刘备这里,她又是个木讷的性子,派她去护送伏后,伏后就算有一千个一万个心眼也是用不出来的。
而杨修是汉臣出身,如果他有什么心思,与伏后勾连,刘备又当如何呢?
刘备好像根本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在问过杨修后,又进一步讲了一些很絮叨的事,比如说天寒地冻的,路上其实很辛苦啊,皇后带着小皇子,那个车辇他已经派人去安排了,力求舒适又保暖,但具体还得德祖去看一看,毕竟从平原公往下,这一群人都是糙汉子嘛,再比如说平原公想好了,还是得请华佗先生路上照看些,挨骂也不怕云云……
杨修就这么看了一会儿忧心忡忡絮絮叨叨的刘备,忽然开口:
“在下今日方知乐陵侯为何会至明公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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