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7章 第二百七十九章
日晷走了一圈, 更漏又渐渐响起。
一滴,一滴。
水击打在莲花形的容器里,一声, 接一声。
那声音其实并不响亮, 却像是敲在众人心上一般。
整座宅邸灯火通明,到处都有人影, 有些是仆役的,有些是甲士的, 有些是婢女的,还有些是贵人的。
那些落在窗子上, 地板上,水面上的影子是会动的。
风吹过窗子,人影会动,水滴落在漏盆里, 人影会动, 有人从袁绍的内室里出来时,人影会动。
有寒鸦落在枝头注视着这一幕, 感觉简直不可思议。
那么多的人,怎么连一声都不发呢?
怎么这样幽深而庞大的一座宅邸,处处不闻人声,只有更漏冰冷无情地回应了它的窥探呢?
这座宅邸里自然是有人说话的,只是他将门关得很严。
他牵了来客的手,走过一重又一重的长廊,他的脚步很轻, 来客的脚步也很轻, 他手里捧着一盏灯, 小心走上了这座宅邸东南角的小楼上, 灯火将这间朴素的客室照亮,也照亮了主客二人的脸。
比起上一次相见,不知是爬楼梯的缘故,还是这些日子在冀州将养的缘故,郭嘉竟然显得气色很不错。
而袁尚就没那么好了。
这个美貌堪比日月,玉树生光般的俊美青年神色很是憔悴。
郭嘉温和而简短地问候了袁绍的病情,并且夸赞他这样憔悴,一定是日夜在父亲榻前侍疾的缘故,若要论起纯孝,还有什么是比三公子这幅模样更直观,更有力的证明呢?
袁尚不安地向他微笑了一下。
说起来……有点荒谬,作为儿子,他竟然是不必侍疾的。
自从父亲在邺城醒来后,就因为心疼他侍疾尝药太过辛苦,而下令要他专心处置邺城大小庶务即可,不必留在榻前。
对于父亲的命令,他心中很是矛盾。
他既敬爱这个父亲,心甘情愿想要留在榻前,不解衣的照顾父亲最后一程。
他也需要时时留在父亲身边,向所有人暗示他在父亲心中特殊的位置,并以此获得众人支持,为他短暂地推翻一次宗法继承制。
但他又无法时时留在父亲身边,他需要做好准备,面对即将到来的风暴。
……兄长一日比一日近了。
郭嘉平静地看了袁尚一眼。
“大公子得令而归?”
“他……”袁尚迟疑了一下,“不曾得令。”
“但袁公确有此意。”郭嘉淡淡地说了一句,而袁尚无法回避,只能硬着头皮点点头。
“是。”
郭嘉笑了。
“公子虽得袁公爱重,但立嗣之事久矣,公子竟无谋划,蹉跎至今啊!”
袁尚放在腿上的手忽然死死握紧了衣袍,他的声音却依旧强压的平静。
“我兄在外征战数载,虽无战功,亦有苦劳,父亲亦是很看重他的。”
“此次南下攻徐,公子守邺城,固有功劳,而大公子兵围天子,若不是袁公退兵,令其一木难支,真不知神器将落于谁手哪!此战天下人皆知——”郭嘉笑道,“难道公子眼中,这也算不得战功吗?”
那张英俊又沉静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狰狞而凶狠的表情,“正要先生教我!”
郭嘉似乎没说什么过激的话。
但对于这兄弟俩的关系而言,有些话已经足够刺激,他说一半,袁尚自然会忍不住思考后一半。
他虽得父亲看重,却不是父亲独一无二的选择;
他的兄长新立战功,天下皆知;
父亲想要兄长回来。
……父亲
想做什么?
郭嘉微笑着望向他。
“公子欲得家业,不当问在下,”他说,“当先问府中之人,门户是否肃整。”
“父亲既有疾在身,后宅有母亲掌管,前宅我亦已留心,自然肃整”
“公子有高世之才,又镇守冀州日久,袁公亲信之人,必多敬服,公子亦可问道于诸贤。”
袁尚轻轻垂下眼帘,“元图先生是尽忠之臣,友若先生是智谋之士,我当前往求教。”
“而今袁公新败,群盗将起,公子何不为袁公分忧,”郭嘉说道,“领兵守土?”
公子沉默了很久。
“我非长,有许多人不服我。”
“只要在下所说的三件事,公子都能做到,”这位借来的谋士情真意切道,“到那时,识时务者自然回心转意。”
不识时务的人呢?
郭嘉没说,但袁尚难道还会听不明白吗?
有早春的寒风突然扑过来,用力摇了摇窗子。
烛火猛然也跟着摇了摇,映出一片鬼影。
这计谋,这计谋十全十美吗?
不啊!
这里有一个明显到无法回避的问题:袁绍,他的父亲,冀州之主,河北士庶所信服的明公,他还没有死啊!
他像一座大山,庇护着他的孩子!
他也像一座大山,投下来的阴影覆盖了他视线所及的全部世界!
如果父亲知道,发怒怎么办?
发怒怎么办?!
袁尚猛地打了个哆嗦!
他的眼睛,他的眉头,他的鼻翼和嘴唇,都因为这种恐惧而不自觉地抽搐起来!
郭嘉忽然伸出手,盖在了他的手上。
那只手很稳,很干燥,而且冷得像一块被冻结了整整一个冬天的石头。
那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才会有的一只手。
“公子,”他柔和而关切地望着袁尚,“曹公感念公子之恩,若公子有所差遣,必当肝脑涂地。”
袁尚回到自己的屋子时,刘夫人已经等了他很久。
这位嫡母正打量着光秃秃的四壁,听见脚步声时,并未转过头。
“那些锦绣壁衣,原也不必撤去。”
“父亲有恙……”
“他还没死——”冰冷的话音未落,转过身的刘夫人忽然愣住了,她狐疑地上下打量起这个她十分疼爱的儿子,“三郎,你哭了?”
她的儿子,也是袁绍的儿子,无言地望着她。
他的眼睛很大,却失了光彩,有泪水静默地流过面颊,自下颚滑落。
刘夫人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她终于失去了耐心。
“郭嘉怎么说?”
“他要我未及我兄归邺,便夺权掌兵,他说曹操会助我。”袁尚说道。
刘夫人的脸上露出了喜色,“此喜讯也!”
“阿母。”
“我儿尚有何事忧心?”
“我父若知,当如何看我?”
袁绍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这让他很难分清白昼与黑夜的区别,也很难再想起自己未完成的事。
比如说,他应当询问身旁侍者,大郎究竟何时回来啊?
他从徐·州赶回,又带了辎重与伤兵,路途遥远,一定很是辛苦,按道理他不该催他,可今时不同往日,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交代给大郎。
这个念头贯穿在他短暂醒来与漫长昏睡之间,贯穿在日晷与更漏交替之间,可是没有任何人回应他。
直到有人抓住他的胳膊,轻轻摇晃。
他在昏暗的长路上短暂回过神。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孩子,尚未束发
,乌黑柔软的头发垂在肩上,两只眼睛又圆又大,眼睛里细碎的像是盛了满天星星。
那个孩子问他,“阿耶,阿耶,你什么时候回来?”
袁绍愣愣地看着他,心里不可思议地柔软。
他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顶。
“阿耶要去泰山了,”他听到自己这样说道,“阿耶要去府君面前祝祷。”
“阿耶想求府君什么?”
他想求很多,很多事,比方说,他想求几个儿子都能够无灾无难,平安康健,他还想求河北风调雨顺,民生安泰,他想求再见一眼母亲,他甚至还想求府君给阿瞒托个梦。
唉,要说什么呢?
许多复杂的念头在他模糊的头脑里闪来闪去,直到孩子抱着他的胳膊,又晃了晃。
那孩子那样像他,就连哀求的神情都与他那样相似。
于是在一瞬间,那许多念头忽然都没了。
他俯身注视着他最心爱的儿子:
“阿耶想求府君,让你有朝一日能成为天下共主,”他慢慢地说道,“阿耶对不起你兄长,你当善待他——”
那个孩子的神色忽然变了。
“你要将邺城交给我?”他的眼睛里一瞬间蓄满了泪水,声音也变得尖刻起来,“你要将家业都交给我?!”
袁绍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惊诧地想要问清楚时,那个孩子哭喊了起来!
“阿母同我说,你视我如敝履!阿耶!阿耶!你当真要将家业交给我吗?!”
袁绍什么都听不清了。
他只是觉得,他的儿子很痛苦,很痛苦。
那是他最爱的三郎啊。
他伸出手去,想为他擦拭掉眼泪。
他的手穿过了三郎的面颊,消散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袁尚收回放在袁绍鼻息间的手,猛地站起身。
他的眼睛赤红,整个人像是随时要发狂一样。
“你们可听到了?”他喃喃自语,“你们可听到了?!”
“你们可听到了!我父爱我!”他疯癫地大叫起来,“他宣袁谭来,本就是为了昭告天下,要选我继承家业!”
“你们可听到了?!!”
他撞开一扇门,又撞开一扇门,有巨大的响声突兀响起在这个夜里。
但没有人回应他。
那些真正有声望的贤士,军中的武将,还有冀州的名门大户,他们流着眼泪,日夜悬心,想要看一眼主公,却都被挡在了门外。
整座袁府里,只有那些不论对错也会支持他的人。
他的话没有一丝一毫的信服力。
于是这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就那样愣愣地站在院落中,听着更漏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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