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2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有功曹拿了记录士兵籍贯姓名的名册进来。
名册原本是用竹简记录的, 但这一两年里,青州有轻薄而耐用的纸张传过来,功曹们就逐渐改用纸了。
原本需要几个亲兵搬进来的, 山一样的竹简,现在只要一名功曹就能带过来, 放在案上。
这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但曹操还是盯着那册名录发了一会儿呆。
那册纸摸起来很柔软, 略有些发黄,墨汁饱满的毛笔落在上面时,会微微晕开一点墨水, 这让他想到了一些模糊的,与战争似乎没什么关系的事。
比如说那个传说中的青州。
那里有在连年征战下,依旧能造纸出书, 令天下读书人都十分向往的学宫, 不仅中原许多士人渐渐往那里去, 听说隐居辽东的管宁也有意归乡, 想要去那里治经典,论学问。
那是曹操曾经想要做的事——他曾经想过在遥远的未来, 若他能建功立业,令天下重建太平,他要修建一座高台, 请天下所有饱读诗书, 胸有丘壑的名士来他的身边,与他一起谈天论地, 写诗作赋。
他的确是有那样出色才华的, 他这样自信, 历史也肯定了他这种自信。
而无论陆廉也好, 刘备也罢,他们是不该做到这件事的。
刘备虽然师从大儒卢植,却从未听说写过什么文章。
……陆廉就更不必提了,她能写正确自己的名字,大概都要耗费老师许多精力。
所以他们究竟是如何令天下名士趋之若鹜的?
就因为青州有一个连自己家都守不住的孔文举吗?
“主公?”
曹操忽然从自己的沉思中回过神来,随意地应了一声,翻开那些卷册来来回回地看。
“青州兵近日如何?”
功曹愣了一下。
“他们这些日子似乎是……”
曹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士气低落?”
没有了财物激励,说青州兵士气低落实在是一种比较客气的说法。
他们已经渐渐有了溃散的迹象。
这种溃散的迹象到处都能见到,比如说他们不再保养自己的武器和铠甲,比如说他们无论是起床、吃饭、行军,都渐渐不再听从军官的号令;
比如说他们在战斗时会推推搡搡,不愿意上前;
比如说他们在扎营时会出去劫掠附近村庄;
他们劫掠过村庄后,总是会点起一把火,将做过的事烧得干净,但他们连劫掠也渐渐有些不走心,比如那些逃走的老人和孩子,他们不会去追——所以等到大火熄灭时,总有人能看见几个茫然的老人或是幼童坐在焦黑的断墙下,无声地对这个世界诉说他们遭遇到的一切。
曹操是允许他们屠城的,但屠的应该是他暂时拿不下来的地方,而非他认为已经收入囊中的郡县。因此军官们听闻他们这样胡作非为后,立刻想要用军纪去责罚他们。
他们最终没能执行军法。
那些衣衫褴褛,身材壮硕的青州兵目光凶狠地盯着他们,逼近他们,发出一阵阵的谩骂声,甚至亮出被他们藏起来的,原本应该放在武库里的短刀。
那些谩骂的内容是军官无法转述给曹操的,但他丝毫不感到意外。
他们只是为了财物而跟随他,当他无法满足他们,这支青州军自然就会渐渐崩溃。
他只是感到有些怅然。
——这支青州军随他多时,人数众多,他努力用财物满足他们,放任他们去屠戮劫掠敌人领地上的平民,他们却并不感念他的恩义。
陆廉的主力也是青州军,听说她的军纪几乎能用苛刻来形容,麾下的青州军却那样忠心耿耿,为她出生入死。
那是为什么呢?
曹操忽然想起那个梦境,这一次,他要亲自敲碎一个陶俑。
他翻阅过这些青州兵的名册后,下达了第一道军令,要求青州军向西行军,去攻打陆廉。
如果陆悬鱼知道曹操下达了这样一条命令,她会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她猜不透曹操的心思,更想不通他在同刘备对峙的时候为什么要分兵来打她。
她现在觉得自己陷入了困境中。
她将主力放在官渡,自己只带了数千士兵,想要在兖州占下一个前哨站,最好能先合围曹操,再将许攸赶回河北。
但许攸比她速度更快一些。
他靠着无与伦比的强大后勤,源源不断地将兵力投放进兖州,以鄄城为中心,周围迅速铺开了许多个营寨,逐渐向她逼近。
那些营寨她想要拆掉是不难的,拆掉任何一个都不难。
但难在她没办法在不损耗士兵的前提下拆掉营寨。
那些营寨里的冀州兵多半是河北世家自己的私兵,至于统领他们的将军,姓什么的都有,姓纪的,姓蒋的,姓孟的,姓辛的,反正都是袁绍麾下有点名气的人物的兄弟子侄,随便翻出一户的家底,那都能闪瞎陆悬鱼的眼。
这种部曲私兵的坏处是进取心很差,想让他们互相配合,协同作战就更难了,他们不仅不会救友军,甚至看到友军有难恨不得大笑三声;
它当然也有好处,就是这些私兵经常都姓一个姓,都世世代代跟着他们的主君生活,当陆悬鱼想要动他们的营寨,干掉他们的主君时,他们是会红了眼睛,跟她玩命的。
于是想要敲掉这种营寨,她需要付出的损耗就有点超出预计了。
但不敲掉它,她的辎重队没办法穿过这种遍地堡垒的地区,为她运送补给。
……但这甚至也不是最困扰她的事。
今天的陆悬鱼勘察完地形回来了,收获颇丰。
她带回了一些野菜,一些萝卜,一些水韭,还有一些野果,以及几只水鸟。
当她回到营中时,一些眼睛下面青黑一片的小吏迅速地来到了中军帐里。
纸笔已经为他们备好了,看到他们规规矩矩地跪坐下来,准备干活后,陆悬鱼清了清嗓子。
“你们之前做的很好。”
小吏们一个接一个地赶紧将头低下,弯了弯腰,拱了拱手,表示下吏不敢当这样的夸奖。
“不过那些菘菜和莼菜都要再等十几天才能吃到,咱们还得继续想办法。”
有人悄悄地嘟囔了一句什么。
旁边的人赶紧拽了他一下。
幅度很小,但陆悬鱼还是注意到了。
“他们是兖州人,”她说,“但这也不是咱们看着他们饿死的理由。”
那个人似乎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下吏愚鲁,但圣贤也只有以直报怨,以德报德的道理,将军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她愣了一会儿。
“那些庶民与我们也有怨吗?”
“曹操数番攻伐,他的钱粮兵卒,难道不都是那些庶民供给?”那个人尖锐地问道,“那些兖州军难道不是他们的父兄子侄?劫掠回来的财物难道不曾用在他们身上?”
她点点头。
“的确是他们供给的。”
帐中静了一下,小吏们面面相觑,那个很是气愤的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但我心中有一个疑惑。”她说。
小吏脸上略有点不自然,“将军有何见教?”
“那些供给曹操钱粮的庶民,”她问,“里吏去乡里征钱粮,征兵丁时,他们可以拒绝吗?”
兖州人在陆悬鱼的营寨外面开垦了一些被短暂废弃的农田。
现在种粮食已经来不及了,但可以种些莼菜、菘菜、萝卜之类的蔬菜。天气不是很冷,这些蔬菜长得很快,不足一个月就能采摘。
他们渐渐依附过来,其实不是因为乌桓人,或者说不仅仅是因为乌桓人。
兖州已经崩溃了。
这里到处都是盗匪,到处都是流民,卷到哪里,哪里的村庄就会被摧毁。
当然也有一些小地主能坚强地挺过这些关卡,但当大boss来临时,他们就无能为力了。
先是程昱不择手段,竭泽而渔风格的征粮征兵,而后是遍地开花的冀州兵营。
那些冀州军对兖州人是没有什么客气好讲的——其实他们也很想客气,奈何他们的士兵也要吃饭,也要穿衣,也要随时来点犒赏鼓励一下自己,那有什么比兖州人的财产和妻女更能犒赏他们的呢?
于是除了少数能和许攸说得上话的阀阅世家之外,大量兖州人就开始外逃,能逃去徐·州就逃徐州,被水泽与营寨所阻隔,逃不过去的,那就来投奔陆悬鱼了。
小陆将军走进这座被乌桓人劫掠过的村庄时,一片片的草棚倚着那些虽然烧得漆黑,但却没烧酥,因此还能避一避风的断墙搭起来了,那些兖州人从低矮的草棚下钻出来,很是有些紧张,又十分恭敬地出来迎接她。
她示意黑眼圈的小吏上前,小吏拿出一叠纸张扬了扬,清清嗓子。
“将军知尔等欲至水泽处就食,特绘图本,好令尔等知悉何物堪食,何物不堪食……”
待发完这些图本之后,那个看起来已经认命的小吏又从身边之人手中取过了一条绳子。
“还有,此时正是候鸟南飞之时,尔等亦可在水泽中广设陷阱——”他大声说道,“将军授尔等结网设伏的技艺,尔等须得看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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