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鲈莼羹
祝陈愿眼底有戒备, 却不慌乱,平声静气告诉他,“食店里头不卖酒。”
那黑衣男子江渔, 面色看似冷硬, 转口道:“店里有什么吃的上一份。”
“还有一盘炙兔和剩的一点饭。”
他闻言后又道:“上一份。”
等的时间里,江渔摩挲旁边的剑, 脑中却浮现出无忧洞里头的厮杀来, 血迹遍布地下沟渠, 尸体如破布衣衫乱堆。
他呼吸转而急促, 不知道自己为何走上了这样一条路,握剑的手发紧,青筋暴露, 指尖发白。
哪怕他的剑没有染血, 可他依旧无法从那些罪恶里头脱离出来,无法置身于水火外。
江渔乱麻般的思绪被炙兔的香气给打断,他掏出一两碎银放在桌上,沉默地拿起筷子, 炙兔的颜色, 在烛光下发红,虽跟血色并不相似, 可他现在却毫无食欲。
无法下嘴,筷子搁到一边, 他又叫喊道:“店家, 帮我将饭和炙兔都包起来, 我带走。”
提剑拎着油纸袋, 江渔出门后径直走向码头墙边上, 有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小乞丐蹲在那里。
他将炙兔和饭都放在小乞丐的前面, 一言不发,没入人群中。
旁边的大娘要买点糖带回家给孙儿,摊子上的小贩和别人说,今日赚了些许银子,可以给内人打个镯子。
卖菜的老丈炫耀自己儿子孝顺,候在街头墙角的杂货工匠,只等人来雇佣他们,好攒点银钱给小儿买些玩闹的东西,给小女买些头花。
而江渔茫然四顾,都要回家,都有牵挂,可是他的家在哪里呢?
父丧母亡,唯一的姐姐远嫁他乡,他十五岁到江湖闯荡,可到了二十几,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活着。
漫无目的游走在人群中,江渔看到了之前食店离卖炙兔的小娘子,旁边还有刚到腰身高的小孩,他鬼使神差跟上去,却发现两人停留在一家卖猪杂的地方。
猪杂,江渔知道这些都是没人买,不过几文银钱就能买上一大锅的东西。
他想起,以前阿姐当家时,就很喜欢去肉铺买些猪杂,没有白面洗不干净大肠,她只要猪肝、猪腰和猪心,没钱多放油盐,就去捡些不要的姜根,混在里头煮。
味道特别淡,猪肝发柴,猪腰硬到得使劲咬,可对于他们家来说是难得的油水。
眼见两人吃完走开,江渔上前也要了碗猪杂,汤是米白色,里头的猪肝呈片状,猪心和猪腰滚刀块,大肠切小段混在其间,小贩还给撒了一些葱花。
猪肝有多嫩呢,江渔说不出来,一点都不发柴,猪心炖得软烂,大肠洗得又很干净,明明那么好吃,比阿姐做得不知道好多少。
可他为什么就是很想吃一碗淡到几乎无味,肉硬到都咬不下去的猪杂呢。
江渔默然吃完,生出个念头来,他不要再过东游西荡、风餐露宿的日子了。
他得从淤泥中挣脱出来。
……
之前米师傅说要请他们去吃饭,第二天的晚间,祝陈愿一家人刚到御行街黄厨食店的门口,米师傅领着他内人米夫人和米景过来。
米夫人是个性格十分爽朗的女人,生得并不算好看,身材丰腴,只是面色隐隐有些发黄。
看见祝陈愿就直接上前寒暄。
“小娘子,我是米景他娘,之前我家老米多有得罪,我已经骂过他了,还请你千万不要见怪。”
米夫人赔起礼来可谓是十分真诚,但说实在话,她今日要米师傅请祝陈愿吃饭,还真不是单单在为上次的事情道歉。
也就米师傅信以为真,真的以为事情过去那么久了,自家夫人还耿耿于怀。
几人站在门前是一阵寒暄,后头是跑堂的过来叫他们先进去等等。
但凡稍大点的食店,就有院子,祝陈愿一见院子就瞧到了假山流水,三两绿竹,还在心里暗想,黄厨还挺雅致。
进门之后两边有回廊,食店里头并不大,厅堂是空荡荡的,摆满了名家的画作,跑堂的将他们领到一间屋子里头。
进门先是屏风遮挡,再是一张长桌子,椅凳靠在桌子边沿,她环视一圈,吊窗花竹、灯烛晃耀。
食店和食店还是不能相比的。
几人也稍微相熟起来,趁着菜还没上桌,米夫人清清嗓子,她要说的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并不需要回避大家。
“小娘子,实不相瞒,今日除了为上次给我们家老米赔礼外,其实还有事情相求。”
祝陈愿悄悄坐直身子,准备听听她要说什么,本来米师傅相邀时她就有思虑过,就算是要赔礼道歉,选白矾楼都比选在黄厨的食店要来的好。
可偏偏是这么大的阵仗,那所求之事只怕不小。
“米婶,你先说,我听听看,能不能帮上这个忙?”
祝陈愿没有一口答应下来,她来之前既然已经想过了,那就不会轻易推辞。
毕竟今日这顿饭,也算是她承了米家的情。
米夫人快人快语,“跟我娘家妹妹有关,她非我胞妹,前头她娘走了,茶不思饭不想,见天的念叨她阿娘做的鲈莼羹,人都要魔怔了。
她是我从小就看着长大的,自是心疼她,怎么忍心人就这么瘫下去。我给寻遍了京师里头大小食店,但凡能买到的,都拿去给她尝过了,不过吃了两口就全都吐出来。
人消瘦得没有人形了,又听米景念叨过你去他那里买过鱼,怕是会做。我这才病急乱投医,还请你多担待。”
说起这件事情,米夫人才面露愁色,拿帕子拭泪。她是真真没有法子了,黄厨她又请不去,说实在的,京城但凡有点名气的,她都试过了,没一个成的。
再这样下去,人就真的要不行了。米夫人这些日子也做过最坏的打算,要是真不成了,人走之前,都得让她当个饱死鬼。
祝陈愿没有立即答应,不过却松了口气,做碗鲈莼羹对她来说并不是难事,忙是能帮的,只不过…
“米婶,鲈莼羹我是会做的,不过你先听我说。厨艺这上头,每个人做出来的口感都是天差地别的,她的调料用量、做菜手法又或是烧菜时喜欢放点旁的配方,那都是有讲究的,我虽能做,却不能保证做的一定就是令妹想要吃的。”
祝陈愿事先说清楚这件事,不然她做得再好吃,那都是不合人家胃口的,其实吃的就是一个念想。
“你且试试,小娘子,我是真的没法子了,你说要是真真让她在床上饿死,那是去了地里头都要受欺负的。”
米夫人说话含悲带泣,听得桌席上的几人都不是滋味,陈欢还偷偷拽了拽祝陈愿的衣摆。
她是真的能感受到米夫人的那种痛苦,要是换成她自己的话,走投无路,真是什么法子都要试试。
祝陈愿点头答应,又让她说说鲈莼羹的味道,要是能说出具体做法来,就更好。
米夫人也一五一十说了,不过她知道的并不多,“她娘亲嫁进府里头之前,是个卖鱼羹的,做鱼的手艺堪比宋五嫂,因是隔房,又不在一起。我并没有尝过她的手艺,只知道用的是花鲈,会往里头加盐豉,只用陶锅来烧,每两天就会烧一次。旁的我是一概不知。”
祝陈愿听完后,默默记下,又问她,“明日早间我给她去做一碗试试?”
“好,明日我让人来接小娘子你,不成也无事的,这些日子我早早就做好打算了,左右她爹也是不管家的,我要是再不管她,才十五她该怎么办呢。”
听完米夫人的一番话,大家纷纷出言宽慰她,等到情绪平复后,跑堂的才开始上菜。
祝陈愿从跑堂过来就盯着他看,直到他把第一道菜放到桌上,还喊道:“头菜通花软牛肠并带御黄王母饭。”
她愣神,这不是前唐烧尾宴的菜式吗?祝陈愿本以为今日吃的是宫廷菜宴,诸如羊舌签、沙鱼脍又或是猪肚假江瑶、莲花肉饼等。
这些她自己都会做,就想尝尝旁人的手艺,这菜一上来,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等长辈先动手后,她才夹了一筷子通花软牛肠,里头塞满了膏髓,用的还是羊骨髓,又加了一些调料。
吃下去软滑的骨髓从牛肠里流出来,滑腻腻的口感,却一点都不显得油腻。牛肠祝陈愿吃得少,味道比起羊肠来更厚实,也更加的有嚼劲。
再配上一口御黄王母饭,是拿黄米蒸制而成的,上面浇了一点印脂,拌在一起,风味上佳。
席间安静下来,没有人说话,只有动筷子和咀嚼的声音,米夫人由于心思还在妹妹上头,她吃时都心不在焉的。
“第二道:凤凰胎。”
凤凰胎这名字起来很怪,其实就是拿鸡做的菜,前唐喜欢把鸡称为凤者,凤凰胎就是取鸡肚子里头还没有成熟的鸡蛋,还得要鱼白,两者拌在一起形成的菜。
鸡蛋熟透后嫩得不行,鱼白并非鱼肉,而是黄鱼的胰脏,一口下去,味道虽不腥,却有点怪,不合祝陈愿的胃口,吃完这口后就没再吃这道菜。
再是乳酿鱼,拿乳汁进行酿制的鱼,奶味十足,渗到鱼肉里头,是很新奇的吃法,祝陈愿夹了好几次,忍不住想回家后自己也再做一遍。
还有丁香淋子脍,腌制好的鱼脍淋上丁香油,爱吃丁香制品的祝清和,吃得多些。
跑堂紧接着又上了份葱醋鸡,全鸡加葱和醋腌制的全鸡,跟炖煮烤烧的不同,闻起来醋味浓重,吃起来时肉质爽口滑嫩。
更别提还有兔羹、羊皮花丝、甜雪,后头又上了几盘糕点:金陵炙、水晶龙凤糕等。
祝陈愿拿了个玉露团,是用玉露霜制成的,雪白松软,上面有印花,她凑近到唇边咬下一小口,龙脑、薄荷清凌凌的味道直接冲到嘴里,带来些许凉意。
面皮又软又拉丝,炼蜜正宗,玉露团的甜味并不冲,上头的面霜甜津津的。
这个很合祝程勉的胃口,他已经连吃两个了,一句话都不说,埋头苦吃。
最后一份菜品是汤浴绣丸,白瓷汤碗中卧着数来个如绣球般大的丸子,里头是用碎肉和鸡蛋做的,用高汤煨制而成。
祝陈愿舀了一口汤,嫩鸭熬炖出来的,极其鲜亮,里头连调料都没有多放,喝起来似乎就是鸭的本味。
绣丸汁水丰沛,鸡蛋和碎肉煮熟后,浓香清甜,吃得祝陈愿极其满足,真不愧是从宫里头退下来的名厨,她的手艺是比不上的。
祝陈愿算是吃得慢的,大家都已经坐在那里吃不动,消食呢,她刚放下筷子,跑堂的又过来,面朝祝陈愿说,“小娘子,我们黄厨请你过去一趟,就在隔壁间。”
陈欢和祝清和对视,两人都想陪着过去,跑堂看出他们的戒备心,又开口道:“若是两位不放心可以在门口侯着,黄厨说与小娘子相熟,无需担忧。”
当然,最后还是几人陪祝陈愿去的,她本人还正懵着呢,什么时候与黄厨相熟的?
直到她一个人进到里边,看到那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老人,还有坐在他旁边的年轻人,才恍然大悟。
“原来你老人家就是黄厨呐,我刚还在想,却怎么都没有想到。”
祝陈愿喃喃说道,虽然颇为震惊,不过仔细想想也不无可能。
黄鹤爽朗大笑,“我还怕小娘子你认不出我来呢,我前前后后也去你的食店吃过三次,第一次是梅花汤饼,第二次是鲧鱼假蛤蜊和姜辣羹,再后头就是馄饨。我像你这般大时,可没有那么好的手艺。
我又听得外头那米师傅,邀请的是开食店的小娘子,又姓祝,我就猜着是你了。今日的烧尾宴吃着可还满意?”
祝陈愿很乐意与人讨论厨艺相关的东西,她很认真地回复黄鹤,“自是极为满意的,这要是换我来做,只怕不能尽善尽美,我刚吃时还在想,手艺远不如黄厨你。前唐的烧尾宴我只做过见风消,今日却一下能吃到这么多的菜式,不仅饱了眼福,肚子也享了福气。”
这一番话,听得蒋四连连咂舌,这才算是会说话,不过几句,就将自个儿师傅捧得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之前自己说的明明也很真诚,却总是被骂。
黄鹤笑够了才说,“时人以诗会友,我以厨会友,小娘子,你看如何?不瞒你说,我宫廷饮馔虽不落下品,可我市食美味,做得远远不如你,你的姜辣羹做得很地道,我那天吃过一次后,就难以忘记。”
他是个极其洒脱,不受世俗约束的人,并不是想收祝陈愿为徒,人家自有师门,而是异想天开,要同她做个忘年交。
毕竟在厨艺之道上头,黄鹤也很难见到如此纯粹的人,有些东西不用从人的面相看,去吃几顿她做的菜即可明了。
祝陈愿只觉今日之事全都在意料之外,以厨会友?
“黄厨你怕是高看我了,不过,以厨会友确实不错,既然如此,还有几日就到花朝节了,那时卖花的人多,我请你老人家和徒弟来吃顿花馔如何。”
祝陈愿明白他说的意思,既然当以厨艺论友,论道,哪能只他一人做菜的。
这话说得两人一愣,黄鹤转而大喜,拿手握拳拍掌,“此事妙极,那今日烧尾宴的银钱我也不能收,蒋四,你给他们退回去”,话锋一转,“小友,老夫就等着吃你的花馔了。”
两人又在里头攀谈了一会儿,天色属实不早了,黄鹤目送祝陈愿出去,他抚着胡须,转头却对蒋四道:“到时你早点过去,帮帮人家,也学着点,你说说你也二十了,怎么手艺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他恨铁不成钢地扔下一句话,起身回屋,今日做了一天的宴品,累得他腰酸背疼,不服老不行。
可怜蒋四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又挨一顿骂。
祝陈愿出去后,米夫人连连迎上来,握住她的手,“刚我问过你阿娘,知晓你家住哪,明日一早我就让车夫过来接你,如果你要什么鱼的话,只管到米景店里头去拿,莼菜我这里都备下了。”
她话里殷殷切切,权当祝陈愿是最后的救命稻草,现下她妹妹的身体是等不到杭城的师傅过来,她把全部期望都系在祝陈愿身上。
祝陈愿宽慰她,“我只放手试试看。”
等两家人分道扬镳,陈欢还感慨,“也莫怪米夫人这般急切,这可是要命的大事,不吃不喝,全靠汤药吊着命,哎,岁岁,明日你只管去,要是不成,你也别太在意。人这命数,一早就定下的。”
她虽然牵挂那陌生女子,却更关心自己女儿,生怕她有负担,到时候回来又难受。
祝陈愿点头,消化着今日的所见所闻,回家后匆匆洗漱一番,便一头扎进了书房。
立马翻到鲈莼羹这一页,太婆写的做法是杭城那里头的,她早些年去过就学了一两手。
鱼羹做得最好的得数杭城那边的,出名的宋五嫂就是那里的,米夫人又说她伯娘的手艺可堪比宋五嫂,估计也是杭城人士。
她盘起腿,借着烛光,看起做法来,并不是每道菜都能烂熟于心,通常她在做菜前,会再反复看几遍食谱。
她一字一句地念出声:“得用长二寸的鲈鱼,要用花鲈,大口黑鲈口感非上佳,莼菜不切。”
看到很晚才上床,连梦里都是她在厨房做鲈莼羹。
睡得不安稳,听得外头行者的铁牌子和远处鼓声,她是再也睡不着,躺在床上,在想花馔的事情。
话她已经放了出去,做什么她都已经想好了,就是得请朋友一起来吃一顿,宋嘉盈一定得来,南静言要是回来,得请她来,还有茅霜降和茅十八。
又怕几人不自在,想着到时候要不要分坐两桌,想到天起亮光,她才和衣起来。
糊弄着吃了顿早食,和陈欢两人交代一声,就坐上了米家派来的马车。
米夫人坐在里头,同样一晚没睡好的她,面色却极差,看到祝陈愿还是强打起笑脸来,关切询问她,“小娘子,早食可吃过了,可不能空着肚子去,要不我让车夫去给你买点,路上吃,千万别饿着。”
“米婶,我吃了的,别过于忧心。”
祝陈愿拍拍她的手背,人一忧虑就老态横生。
原先她还能撑住,车夫马车驾得慢,靠在车厢上,迷迷糊糊就睡着了,一醒来已经停在了董府门前。
董府挂满了白幡,冷清得没有人气,守门的也是恹恹的,看到他们也只是简单问候一句。
一路上基本没遇到什么人,连点声音都没有,“她们一家是自立门户的,因我爹并不同意二叔娶个做鱼羹买卖的女子进来,娶进门后就分了家。又只生了温慧一人,我爹虽让温慧时时过府,却不同意她爹娘过来。现下,她娘一走,爹又不顶事,她自个儿受不了,这个家是彻底散了。”
米夫人悠悠说道,连使唤丫头都得她自个儿带过来,也就还留了个忠心的照顾董温慧。
进了旁边的厨房后,祝陈愿就开始专心收拾起鲈鱼来,虽不知道合不合口味,只能尽力试试看。
鲈鱼去掉鱼肚腹和鱼鳞,治净洗去黏液后,片肉得从鱼腹下头两侧鱼身开始,像片鱼脍那边横批下来薄如蝉翼的鱼片,里头的骨刺全都得一点点挑掉。
放到一旁,再拿起莼菜来,说实话,这样的莼菜她并不是太满意,莼菜最佳的食用时期在四月末到七月初,现下的口感肯定不会太尽如人意。
冲洗两到三遍后,直接投到热水里头,默默数到十就可以捞起来。
祝陈愿又往砂锅里头倒入两大碗热水,沸腾后往里头放入姜丝,火势不能那么着,再往里头放入鱼片,拿勺子搅开。
鱼片往里头蜷缩变白后,再放莼菜,立即撤火,加一勺盐豉、油和酱油。
米夫人目含期待看着这碗鲈莼羹,连声吩咐,“阿香,你快点过去端给小娘子尝尝。”
她又拉上祝陈愿走到董温慧的房间,一开门,祝陈愿皱起眉头,一股子腐朽潮湿的味道。
床上被褥稍稍拱起个弧度,要是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这里有人。
阿香从小就跟在董温慧身旁,关心都是真心实意地,她将鲈莼羹放到旁边的案几上,拍拍被褥,一声声唤,“小娘子,起来吃鲈莼羹了。”
董温慧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也没有多少求生意志,可她放心不下米夫人,每天都半睡半醒的她知晓堂姐的苦心,可她真的吃不下。
她今日精神尚好,连自己都疑心是不是回光返照,如果是的话,那她得起来跟堂姐说说话才是。
她在阿香的搀扶下从被子里钻出来,董温慧瘦到两颊凹陷,露出来的手腕就是皮包骨,肉都没有。
呼吸声或急或缓,眼睛无神,大而眼窝深陷,连脸上都是骨头多,看着吓人。
她想转个头都很艰难,米夫人连忙上去握住她的手,“温慧,你吃点东西吧,就吃一口,我托人做的鲈莼羹,你不是最喜欢吃这个的吗?她做得很好吃,阿香,你端过来。”
董温慧难得没有拒绝,她要是真的快死了,为何不如堂姐的愿呢。
她艰难开口咬住勺子,其实现在她根本尝不了东西,吃进嘴里就会吐出来。
鲈莼羹滑到了嘴里,很淡,她舌头已经快尝不出味道了,全是苦味。
今日却难得的不想吐,无力地靠在床背上,董温慧居然有了点想要再吃一口的冲动,想在死前尝尝这碗是不是跟阿娘做的一样,莼菜是不是像裹了层凝液一般顺滑,鱼肉是不是很鲜美。
等到下一口送到嘴边时,她也顺从吞下去,莼菜是什么味道?鱼片是什么味道?
董温慧一点都尝不出来,她没有力气,紧闭双眼,只有时而急促的呼吸声证明她还活着。
为什么尝不出来,为什么一点味道都尝不出来呢。
她很努力想尝出味道来,吃了半碗后,已经是她的极限,米夫人没有再喂下去,可脸上的惊喜却是怎么都掩盖不了的。
董温慧渐渐地发现,她好像尝到了盐豉的味道,那是阿娘做鱼羹时最常用的,尽管特别淡,可她就是尝到了。
她不停地喘着粗气,眼泪从她干枯的脸上滑下来。
是阿娘,是阿娘不想让她死去,不然怎么就光尝到了盐豉的味道。
不然为什么那么久了,她都还活在这个世上。
她艰难地开口,嘴巴发出的声音有限,米夫人扑到她嘴边,听到董温慧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头蹦,“阿、姐,我、要、活、着。”
我不想死了,我还没有替阿娘尝过那么多好吃的,我不能死。
米夫人热泪盈眶,她的泪水打湿了一大片的被褥,紧紧抱着董温慧失声痛哭。
祝陈愿从董府出来后,没有让米夫人相送,也没有坐马车回去,而是自己慢慢踱步回去。
从昨晚她隐隐约约就想到了一点,为何董母总是做鲈莼羹,让吃不下东西的董温慧念念不忘。
因为鲈莼羹有下气止呕的功效,而谁适合吃这个呢?
心绪郁结导致呕逆的人适合。
祝陈愿缓缓呼出一口气,不是她做的鲈莼羹好吃到让董温慧有了求生意志,而是董母知道女儿有心结,每每都给她做鲈莼羹。
莼菜又并非一年四季都有,鲈鱼也并非四季都肥美,可这些都不重要,因为鲈莼羹最关键的还要数盐豉,一个常年喝盐豉汤的人,怎么都会尝出点味道来。
她希望董温慧能明白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作者有话说:
其实今天看了热搜还挺有感触的,活得开心点,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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